第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馮Y·S·先生由他的友人給我看《野糙》的英文譯本,並且要我說幾句話。可惜我不懂英文,只能自己說幾句。但我希望,譯者將不嫌我只做了他所希望的一半的。

  這二十多篇小品,如每篇末尾所注,是一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陸續發表於期刊《語絲》上的。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於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

  現在舉幾個例罷。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作《復仇》第一篇,又因為驚異於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這樣的戰士》,是有感於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後,作《淡淡的血痕中》,其時我已避居別處;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爭的時候,作《一覺》,此後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

  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馳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當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於是作《失掉的好地獄》。

  後來,我不再作這樣的東西了。日在變化的時代,已不許這樣的文章,甚而至於這樣的感想存在。我想,這也許倒是好的罷。為譯本而作的序言,也應該在這裡結束了。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糙,這是我的罪過。

  野糙,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糙,但我憎惡這以野糙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糙,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

  我以這一叢野糙,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糙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糙,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目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裡的野花糙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糙真叫什麼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麼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乾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目夾〗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目夾〗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一無所有的乾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一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一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一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

  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一角還畫出一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麼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菸,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裡,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裡,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裡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占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我順著剝落的高牆走路,踏著松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牆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乾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袷衣,也不見得悲戚,近於兒戲;我煩膩他這追著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袷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並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我順著倒敗的泥牆走路,斷磚疊在牆缺口,牆裡面沒有什麼。微風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袷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著我將用什麼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於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擬古的新打油詩——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麼:冰糖壺廬。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麼: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麼: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後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蠶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溫熱。於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只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馬蟻要扛鯗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拼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

  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乾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乾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乾枯到失了生趣。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