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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了,國想。是累了。

  國見小臭子站著只是不動,便說:「交通溝里不平整,是容易走累。歇會兒吧。」

  小臭子曲腿就想坐,國說:「不行,溝里礙事,總有來往行人。咱不如上去。找個壟溝邊兒坐會兒。」小臭子說:「你不怕耽誤走道兒?」國說:「你看天還早,太陽還有兩桿子高哩。」小臭子說:「也是下坡子日頭。」

  國早蹬著斜坡出了交通溝。小臭子伸出胳膊讓國拽,國一使勁把小臭子也拽出了溝。

  挨溝是塊玉米地,走出玉米地是不大一塊花地。花地四周都是大莊稼,花地在這裡像什麼?國覺著像塊林間空地,很是幽靜。小臭子卻覺得像一鋪炕。

  國說:「這還是百舍的地?」

  小臭子說:「是,過了這塊地才算出了百舍。」

  國說:「這是誰家的花?」

  小臭子說:「老有家的。」

  國說:「長得倒不賴。」

  小臭子說:「也不看是誰種的。你們怎麼還不讓老有脫產?放哪兒是哪兒,普天下找不出那麼靈便的人兒。」

  國說:「也快了,老有早有這要求。」

  國看看四處無人便踏進花地,坐下來撩起衣襟扇汗。他的白朗寧手槍拱著壟溝邊上的青苗。

  小臭子不坐,站在壟溝邊上揪星星糙。她專撿長的揪了一把,用個糙棍兒系住,對國說:「你看這像個什麼?」

  國說:「看不出來。」

  小臭子說:「這是把管帚,給,拿回家掃地吧。」

  國說:「我看看能使不能使。」

  小臭子走過來,挨著國坐下,把那把新「笤帚」舉到國眼前說:「不能使不要錢,

  白給你扶①。」

  ①扶:專指做笤帚。

  國說:「你是扶笤帚的?」

  小臭子說:「是,掏錢吧。」

  國說:「我看你一點也不累,剛才還喊使得慌。」

  小臭子說:「人一說笑話都不累了,幹著高興的事更不累。」

  小臭子比劃著名手說話,胳膊淨往國身上蹭。

  國用手兜住後腦勺躺到花壟里,想著小臭子剛才那句話,他想準是無意識說的,不,也許有意識,小臭子不忽略個人。不,是無意識,至少我應該這麼認為。他覺出他的槍正硌著他的腰。

  國解開皮帶,連皮帶帶槍放在臉前。

  小臭子一看國躺在子花壟里,說:「光興你躺,我也躺一會兒,什麼事也是你領導的。」

  國說:「你躺吧,這地又不屬於我。」

  小臭子說:「屬於你就不興躺了?也得躺。」

  小臭子躺下還故意往國這邊擠,擠倒了好幾棵花柴,說:「這青花柴礙事,叫我拔了它,一壟地躺不下倆人。」

  小臭子拔花柴,國也不制止。

  小臭子躺下,腦袋碰著了國的槍。國把槍夠過來說:「可別碰走了火,壓著子彈

  呢。」

  小臭子說:「快拿過去吧,嚇煞人。」

  國臉朝天喘氣,顯得很嚴肅。小臭子側過身子不錯眼珠地看國,看著看著冷不丁說:「你家裡有媳婦唄?」國說:「你看哩?」小臭子說:「這可看不出來。先前我光看著有的女幹部對你好。」國說:「那是同志式的友誼。」

  國面前站著喬。

  小臭子面前也站著喬。

  喬還沒被他倆看清便隨風走了。現在國和小臭子就願意喬快走。

  小臭子見國還在看天,就說:「咱倆就不興來個同志式友誼?」

  國說:「那都是自然形成。再說咱倆也用不著那麼……那麼……」

  小臭子說:「用不著什麼,快說呀。」

  國嘴不說,心裡說:用不著那麼拘謹吧。戰爭中人為什麼非要忽略人本身?他鬆開自己的手,扭頭看小臭子。小臭子還是小鼻子小眼,可胸脯挺鼓,正支著衣服,一個領扣沒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國想,要是再上手給她解開一個呢,人距離人本身不就不遠了嗎。

  國伸手給小臭子解扣,小臭子假裝不知道。

  國的手不利索,解不開,小臭子才個人去解。

  小臭子一個挨一個地把扣兒解完,國看見了她的褲腰帶——一條擰著麻花的紅綢子。國想,不定系的誰的,他沒再等小臭子自己解……

  國對此談不上有經驗,家裡有個媳婦,常年不見。可早年在保定書攤上看雜書,間接了解卻不少。他想起有些書上不堪入目的木板插畫:這樣的,那樣的……難道真不堪入目?他想。

  國拱著小臭子心口上的汗,手抓撓著小臭子的腿,緊對小臭子的耳朵說:「來個這樣的吧。」

  小臭子覺出國在擺她,可她不叫勁。

  太陽只剩下半杆高時,國才穿好衣裳坐起來。小臭子只是閉著眼裝睡,對身上任何地方都不管。

  國穿好衣裳,系上皮帶,從槍套里掏出槍。他發現槍叫太陽曬得很燙。他拉了一下槍栓,確信頂上了子彈。

  小臭子聽見槍栓響才睜開了眼。這些年她見過各式各樣的槍,聽過各式各樣的槍栓響。她想:這擼子強,準是個德國造。

  小臭子睜開眼,心裡說,我一猜一個準兒。她看見國的德國擼子正對著她的腦袋。

  小臭子一愣怔,說:「喲哈!可別瞎鬧,萬一走了火我就沒命了。死也不能死在這兒,你看我這樣兒。」

  國往小臭子身上看,小臭子身上頭上滾著細土,儘管她身子底下鋪著她的衣裳,頭枕著她的包袱。

  國的槍還衝她比劃。

  小臭子說:「怎麼還鬧,我就見不得這個。」

  國說:「今天就是讓你見見。這槍和槍子兒都是德國造,沒有臭子兒,我不用勾第二下。」

  小臭子發現國的臉色不同往常,鐵青、瘮人。她猛地坐起來從身子底下拽出布衫就捂胸口。

  國說:「不用拽了,快穿衣裳吧,穿好衣裳再解決你。本來我要帶你到敵工部聽審的,算啦,不帶你走了,回去我就說你想跑。你得穿著衣裳跑。跑,莫非還能光著?」

  小臭子哆嗦著手提褲子、系扣子兒。她系不准,說:「天呀,你這是怎麼啦?不是剛才還好好的,把你好成那樣兒!」

  國說:「不用提剛才了,還是快把你那扣兒系上吧。」

  小臭子到底也沒把扣兒系准,跑著就去摟國的腿,國向後退了幾步,閃開了小臭子。他瞄準小臭子的頭,手指摳了一下扳機,白朗寧只在國手裡輕微震動了一下,象沒出聲兒,漫地里不攏音。可小臭子卻癱在了當地,有血從太陽穴向外冒。

  眼下上級有規定,敵工人員辦案,遇到以下三種情況可將辦案對象就地槍決:拒捕,逃跑,賴著不走。

  國在花城裡躺到太陽下山才走出花地,走下交通溝。

  這天老有在地里鋤高粱,看見國和小臭子進了花地半天不出來,就躲在高粱地里一個人納悶兒。不知為什麼,花地里什麼動靜他都聽清了,唯獨沒有聽見槍響。

  天擦黑兒,他看見國一個人閃出花地下了交通溝,便去花壠里找小臭子。

  有燈籠大的一團青光從花壠里飄出來,在花尖上轉游。老有頭髮一豎,心想:燈籠鬼兒,頭一次見,先前他哥明喜淨跟他講。後來明喜死了,死於「虎烈拉」。 大約四十五年後。夏季的一天,老有上了火車。他找到了他的包廂,他的鋪位。

  這包廂里數他上車最晚。他看了一下手錶,可不,再過一刻鐘就要開車了。他想起行前老伴和女兒送他出門的情景,她們輪番往他的箱子裡、旅行袋裡裝衣物,生嫌他帶的衣服少。老伴說,海邊早晚涼,去年她去療養,患了感冒不得不提前回來。老伴說著海邊,他的大齡小女兒又往他箱子裡塞了一條尼龍短褲,說是剛從個體戶攤上給他買的。蔥綠底兒,印著黑條紋,條紋上還有十字花點。老有想:多餘,莫非我還能下海游泳?又這麼花哨。可他還是誇了女兒的周到,心想如今說話都得有保留,女兒和游泳褲也不能例外。一句話說不對付,女兒也許就會沖他使性子。老有誇了女兒的周到,又誇了這游泳褲的花色。

  衣物總算打點停當,老伴和女兒又要送他去車站。老有攔住了她們,他願意保持晚節:自己的車自己坐,家裡正廳級就他一個人。

  老有離休了,要到一個海濱城市去度假。

  目前老有自有別的名字,老伴和女兒都不知他曾經叫過老有。當年他脫產後先在區里當教育助理,抗戰勝利後調縣教育科當督學。解放初,他不顧近五十歲的年紀又進省城插班上了速成中學,然後考上了醫學院,畢業時只在實習中接觸了臨床,便留校當了政工幹部。先是團委書記,再是系總支書記,離休前是院黨委書記。老同志跟老有開玩笑,說他老幹部、知識分子全占了,老有說他一輩子就盼拿手術刀,可惜只拉過倆癤子。

  軟包的行李龕上已放滿東西,老有把一個不大的箱子和旅行袋塞到鋪位底下,只在潔白的小桌上留些零星,老有是下鋪。

  老有放好東西,騰出眼睛打量了一下包廂里的旅客:對面是一位比他年齡還大的男人,上鋪是兩位婦女。老有這代人習慣稱女同志,不管年齡、職業一律稱女同志。現在她們一字排開卻坐在老有的鋪位上。

  車剛開,對面的旅客便把自己的旅行杯伸向桌下的氣壓水瓶,老有也忙把茶杯伸過去 排隊 。排隊的觀念原來總使人變得計較。老有往茶杯里注滿水,又打量對面的旅客。對面已把腿伸上床鋪,腳上是一雙灰尼龍襪,鋪前是一雙老式皮涼鞋。老有穿涼鞋卻不穿襪子,女兒說這倒文明,穿尼龍襪子倒 土 。

  兩位女同志也光腳穿涼鞋,她們把腳從涼鞋裡脫出來再踩上去。老有一時看不准她們的年齡,便想:如今的女同志看不出年齡的居多,又有染髮劑。那東西儘管破壞頭髮的蛋白質,也經常脫銷。

  老有伸手胡嚕一下自己的頭髮,他的頭髮是本色,花白,但不禿頂。

  對面的旅客禿頂。

  沒人說話,只有廣播,有人唱《三百六十五里路》。

  對面的旅客正喝茶,茶葉在杯子裡一片一片地下沉。是好茶,新龍井。老有也喝茶,他也有龍井。老有不吸菸不喝酒,喝龍井。如今的 梅特 雖然漲到五百克一百元。可他喝。

  兩位女同志不喝茶,她們看衣服,看新買的衣服,一位從尼龍袋裡抽出一件給另一位看。這是一件分不清男女的襯衫,自底細黃條。她們把它展開並著的四條腿上,看得仔細,連個扣子、針腳都不放過。看一陣,又分析起綴在領子下的商標,一位念著 百分之百考特恩(Cotton) 說: 純棉,百分之百的棉啊,好不容易搶到手。

  老有也常聽女兒說百分之百純棉什麼的。他下意識拽拽自己的襯衫,一件白特麗靈,便覺出有些背時。莫非尼龍時代已過去?雖然中國的尼龍時代比國外晚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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