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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老太太向小劉透露說,別看她和戶老先生生育了五個兒女,兒女們也都挺孝順,其實戶老先生從三十歲起就向她提出過離婚。包老太太敢把這種消息透露給小劉,並非她的一不小心,相反,這是她經歷了半生風雨之後的心中有數,捍衛婚姻大功告成之後的胸有成竹。她敢說起戶老先生曾經提出過離婚,就說明她已確定眼下的戶老先生再也不會向她提出離婚。那時候,戶老先生三十歲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戶老先生的職業不比她低,也決不比她高,他供職於當地一所大學的總務處。有一天,平白無故地他就對她說,我想跟你談談,我想和你離婚。

  時年三十歲的包老太太,雖已生育了兩個孩子,可依舊嬌小玲瓏,眉黑唇紅,她有哪點配不上一個大學總務處的一般職員呢。若論社會表現和治家能力,包老太太還略勝一籌。戶老先生從年輕起就體弱多病,肝炎,肺炎,胸膜炎,氣管炎……一年有三個月住在醫院裡,以至於五十歲就提前病退了。用包老太太的話說,病弱的戶老先生一生就沒吃過幾粒糧食,他是啤酒、香菸不離口。勸他吃飯,他就對你說:我在吃。啊,這酒啊是我的液體麵包;這煙啊是我的氣體麵包。這樣的一位先生,有什麼資格向包老太太提出離婚呢。可是戶老先生提出了,包老太太聽見了。包老太太想,他這是不愛她了。那麼,她愛他嗎?或者她也說不上愛他,她愛的是自己的婚姻本身。誰想動搖她的婚姻,她便決不示弱。於是,在沉默了一個小時之後,包老太太對戶老先生說,她不能同意戶老先生的想法,因為,因為戶老先生對她太好了,那千百樣的好啊,足夠她兩輩子受用。假如現在他們離婚,可叫她到哪兒去尋找這麼好的好人呢!

  這樣的開場白,倒是讓戶老先生沒有料到。他以為——照常規,至少包老太太會吃驚,會悲切,繼而憤怒,繼而聲討他的薄情,他的寡義,他的不負責任,他的不知深淺,他的太拿著自己當塊香餑餑……包老太太卻不按常規,她從另一條道上來了,她就是把他說成了一塊香餑餑。她說到他對她的關心,他對她的體貼,他對她的體貼加關心或者關心加體貼。某次她去副食店排隊買春節憑票供應的排骨,排到天黑還不見回家,他就站在家門口的雪地里等她一個小時,等得棉鞋都濕透了腳上儘是凍瘡啊。還有一個某次,她正給孩子洗尿褲子呢,同事串門來了,他二話不說端過她手中的盆子就洗呀,讓那個同事羨慕得不得了。夏天的時候哪次不是他熬好了綠豆湯,在涼水裡冰了又冰,放上甜度適口的白糖才端到她眼前啊——還有,他這人雖然話不多,從來他就話不多,可那絕不是對她的冷淡對她的漠不關心,那純屬性格所致,因為她從他看她的眼神兒里能悟出他對她的惦記他對她的心疼,一個眼神兒足足賽過一萬句甜言蜜語,一萬句!這樣打著燈籠難找的男人怎麼可能向她提出離婚呢,那是不可能的,該不是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吧,那樣可就太讓她無地自容了,做得不夠的是她本人。就算結婚以後她從來沒和他吵過一次架拌過一次嘴甩過一次臉子,那她也是做得不夠溫柔不夠賢惠不夠和順不夠——總之是不夠,這使她經常尋思著她該用怎樣的努力才能夠配得上他這個千百樣俱佳的男人……

  包老太太小嘴不停地歷數著屬於戶老先生的那些“莫須有的美名”,也不知是在誇他還是在臊他。但她眼裡有隱隱的淚光閃動,音調語氣是如此的懇切,眼前就是個潑皮無賴也得三思而行吧,更何況戶老先生不是潑皮無賴,他是大學總務處一名本分的職員,對,那時候叫一般幹部。雖然包老太太給他編織的那些美名有點叫他受用不起,可是,這“美名”的力量是既突然又密不透風,噎得人喘不過氣,他一時就不知道該從哪兒下嘴了。包老太太初戰告捷,第二年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

  床頭燈下的小劉,被包老太太的講述弄得越發沒了睡意,只覺得對面床上的這位老太太實在不簡單,就這麼一下子,一輩子都牢靠了。她把心中的感想說給包老太太,包老太太立刻反駁說,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對男人你得警惕一輩子。她說別忘了從三十歲戶老先生第一次提出離婚之後,他們又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啊,四十年時間什麼樣的事發生不了呢。四十年間,包老太太最怕聽見的一句話就是戶老先生對她說“我想跟你談談”。

  小劉忙問,難道後來他又跟您提過“我想跟你談談”?

  包老太太拖著長聲說,提——差不多每隔一年他就跟我提一回。但是我也積累了一點經驗,每回聽他說到“我想跟你談談”,我就立刻拿話把下半句擋回去。小劉說您這叫將“離婚”二字扼殺在搖籃里。

  包老太太想了想說,搖籃這個詞太溫馨了,把“離婚”放在“搖籃”里好像“離婚”本是個招人憐惜的小嬰兒。咱們不說把“離婚”扼殺在搖籃里,咱們說把“離婚”扼殺在喉嚨里。

  小劉又作感嘆了:把一個人喉嚨里的一句話扼殺四十多年,那該需要多麼頑強的意志和多麼堅韌的神經。可見包老太太這兩樣全不缺少。三十歲那次的談判若說是即興的救急,三十歲之後的所有抵擋便可稱作是持久的戰略了。包老太太用多於常人幾千倍的話語滅了戶老先生一條小小的喉嚨。她的那些話,像機關槍,像迫擊炮,像年節的響鞭,像春日的花骨朵,像漫天的鵝毛雪片,像感傷的瀝瀝秋雨,像老娘兒們的饒舌,像小姑娘的俏皮……都是些好言好語,美哉善哉!她不僅把它們滔滔滾滾奉獻給戶老先生本人,她還把它們傳遞給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再由那些有關的人傳遞給他本人。

  戶老先生學校的領導看望病中的戶老先生來了,包老太太望著眼睛微閉的戶老先生,跟領導講述戶老先生的美德,說戶老先生為什麼身體這麼虛弱,都是為這個家所累。

  他的胃不好,是因為孩子小的時候把細糧留給孩子了,自己淨吃些高粱米山藥面。兒女們回來了,包老太太跟他們說,你們五個人對我好是好,可你們對我的好,加在—塊兒也抵不上你爸一個小手指頭。

  孫子外孫子一見面,包老太太又說了,爺爺可比奶奶疼你們,知道什麼叫疼嗎?就是打心窩兒里惦著呀!

  ……

  誰也不知道戶老先生怎麼琢磨包老太太這些好話,也許他想,你說的那個人他不是我呀。也許他想,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也許他想……他想什麼有那麼重要麼,再不是那個人,說了四十多年也被說成是那個人了,那個沒有丁點兒瑕疵、根本不知離婚為何物的好人。

  包老太太不僅說得好,並且身體力行。三十年前家庭經濟狀況一般,但戶老先生的牛奶、啤酒和“前門”、“恆大”香菸就沒有斷過。這些年經濟狀況好了,每次出去拍電視劇,她也能從劇組分上萬兒八千的。她給他買加厚羊絨衫,買時髦而又舒適的“愛步”休閒鞋,買“昂立一號”和“腦白金”。又比方這次表彰會,為什麼包老太太不顧春節在即非來不可呢?她對小劉說,那也是為了戶老先生啊。會上有獎金呀有禮品呀。她要懷揣獎金手提禮品回家,這不叫俗,純屬愛的奉獻。她要回到戶老先生的病床跟前讓他看一看,這就是他的老伴,四十年前想要與之離婚的那個老伴。小劉啊,他不曾有過的風光如今都集於你包老師一身了。

  表彰會的日程是三天,第一天和第二天,白天照例是包老太太和小劉去開會聽報告,小劉女兒拉上窗簾蒙頭睡覺。到了晚上,小劉女兒戴著包老太太的假髮套上網,小劉就和摘去假髮套、撤掉“尿不濕”的包老太太聊天。這時候,如果包老太太的手機不響,這間酒店客房的景致頗有幾分平安與浪漫。不幸的是包老太太的手機響了,那邊傳來哪個子女的聲音,告訴她說戶老先生又一次大面積心梗,很危險,很危險。

  這邊包老太太趕緊跟小劉說了情況,小劉跑去會務組要車,小劉女兒幫著包老太太收拾東西。車子很快就停在酒店大門口,包老太太被小劉攙扶著,連小劉女兒的那聲“姥姥再見”都沒有聽見,就直奔了火車站。

  深夜把包老太太送上火車的小劉回到酒店房間,一看見坐在電腦前仍不罷手的女兒,方才發現包老太太的假髮套還在女兒頭上扣著。

  有一天,戶老先生離世後的一天——戶老先生就在那天深夜包老太太回家途中悄然離世,包老太太清洗他的衣物和他在醫院用過的器皿。在用洗潔精刷洗他臨終前一直使用的一隻搪瓷口杯時,她覺出杯底有點硌手。包老太太將杯子翻個底朝上,只見杯底上貼著一小塊橡皮膏——護士輸液時固定針頭的橡皮膏吧,橡皮膏上有一行原子筆小字:我想和你離婚。

  驚愕之中的包老太太再也想不出有什麼詞彙能夠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這聳人聽聞的六個字仿佛死者從另一個世界給她的來函,又像是那人對她一生“護婚”的最後報答。想必,書寫這“來函”,實施這“報答”,同樣需要頑強的意志和堅韌的神經。

  又過幾日,包老太太收到一個寄自省會的快遞小包,是小劉寄還給她的假髮套。這物歸原主的假髮套讓包老太太的頭頂掠過一陣嗖嗖的寒意,也才意識到,她已多日不用頭套了。她忽然想起一出老歌劇里的一句唱段:“砍頭好比風吹帽……”那是革命者的瀟灑,用在包老太太身上應該換成“砍頭好比風吹假髮套”啊。

  現在,曾經“吹”走的假髮套已然回來,而包老太太的頭還在肩膀上安穩著。生活卻是費解的。包老太太永不再看那隻貼有橡皮膏的搪瓷口杯,但橡皮膏上那六個字,那六個因杯底和桌面的摩挲而顯髒污的六個字,卻化作了戶老先生的聲音。那聲音是細小的,如包老太太和小劉在酒店客房昏暗的光線下對答時的那種氣聲:輕巧的,套近乎的。

  不絕於耳,不絕於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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