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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季軍就在編輯部里發布了這條消息,別的同事都替季軍感到高興,只有桃麗一個人撇著嘴陰陽怪氣地說,兒子有什麼好啊,我看還是生女兒好。但是在季軍的兒子小拉拉出世後她又改變了對男孩的態度,一心一意要當小拉拉的“乾媽”。季軍感到妻子對桃麗似乎並不討厭,桃麗藉故看孩子上他家的次數又一天天地多起來。她以“乾媽”自居,每回去都要給季軍的兒子買東西,小零食、小點心或是一隻男孩喜歡玩的會啾啾亂叫、看上去似乎在噴火的小手槍。

  六

  桃麗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埋伏在季軍的生活里,季軍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才明白過來的。桃麗隨季軍一起到北京去組稿之前,做了精心安排,她似乎有意要利用這次出差機會幹成點兒什麼,一切都是在季軍不知道的情況下悄悄進行的。在火車開動前一分鐘,季軍還蒙在鼓裡,他還以為自己這趟差是跟同事小周一起去,為此他還在書包里準備了《足球報》和撲克牌,準備在火車上消磨時間。桃麗的到來使他有些目瞪口呆,以為自己大白天出現了幻覺,他使勁揉揉眼想要看清楚什麼,桃麗的長臉就在他眼前變得越發不清楚起來。

  “看什麼看?不認識是怎麼的?還不快幫我放東西。”

  “我是說你怎麼來了,小周他——”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主編臨時通知我的,不信你問主編去。”

  這時候,火車已經緩緩開動起來,他就是有八張嘴也問不著主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列車裡響起了激越的音樂,攪得季軍很心煩,他不知道這漫長的旅途該如何打發,或許他可以跟這個女的談談足球亦或打打牌?季軍知道桃麗是這些男人遊戲的熱心參與者,她甚至能做得表面上比男人還狂熱,但那只是表面上的,是帶表演性質的。一想起這麼個對手來季忽然覺得這一切都變得面目可憎,索然無味。

  桃麗卻掛了一臉勝者的微笑。此時此刻季軍才明白,有的人生來就是陰謀家,你繞來繞去躲著他,可他總有辦法以各種各樣的面目出現,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季軍一直眼望窗外,試圖假設對面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他聽見她一直在叨叨嘮嘮地同他說著話,具體內容並不確切,好像是他們編輯部里的事,又好像是有關他前任男友的事。季軍努力迴避各種各樣的話題,他腦子裡老在一陣一陣地走神,他想起兒子小拉拉拉著一隻“鴨鴨車”在屋裡滿處亂走所發出的嘎嘎聲,有的時候他一個屁墩坐下了,就主動告訴別人說“不痛不痛”。季軍離開的時候老婆正報名參加一個“五筆字型訓練班”,說等他回來她就能幫他打小說了。買電腦是老婆熱心張羅的事,既然她那麼喜歡電腦,他也就不攔她,讓她看著辦好了。

  桃麗說你在聽我說嗎,我怎麼覺得你在走神呀。季軍連忙拉回思路回到現實中來,他說我沒走神,我只是想起我老婆買的那台電腦,那玩藝兒有什麼用啊,我可不相信它能幫上我什麼忙。桃麗說你怎麼那麼沒出息呀,既然出來了就別整天想老婆,言外之意他應該多跟她談談多想想她才對,可是她配嗎?季軍壓根就挺煩她的,只是出於面子不願意傷害她罷了。季軍很快看出,桃麗為這趟出差是做了精心準備的。桃麗這個人,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但季軍想就算她布下天羅地網,她又能把他怎麼樣?

  桃麗一路上說的最多的還是她那死去的男友。男友的突然死亡可能使她受了一定的剌激,精神變得敏感,抑鬱,整天神神叨叨的。季軍望著車窗外的天空像一塊灰色的破布,他盼著天色快點黑下來,天一黑他就可以爬到中鋪上蒙頭大睡,好早點結束這場桃麗強加給他的精神折磨。可是桃麗仿佛使了什麼魔法似的讓天總也不黑。她是一個超能量女人,以瘋子所特有的敏銳感覺和超常嗅覺,攪著生活的混水。桃麗聳人聽聞地說起她男友死之前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徵兆,她說她早就預感到有那麼一天,她男友會突然離她而去。她說有一回她一個人獨自上外地辦事,剛到一到賓館,她就感到胸口撲通撲通直跳,她一想大事不好放下行季便拿起電話給男友打長途,但是哪兒找也找不到他,打他手機,關機。呼他,不回電話。辦公室和家裡都沒有,他能上哪兒去呢。桃麗說她當時腦袋裡就轟地一下,她對自己說,不好,出事了!她當即退了房到火車站買了張高價票往回返,到西安的票很難買,可桃麗說鬼使神差(她當時確實是使用的這樣一個字眼)居然買到了。關於她如何回到他倆同居的住處也就是她所說的那個所謂的家,又如何見到她男友面色蒼白地坐在玻璃窗前寫東西,“他看上去神情恍惚,面色蒼白,憂鬱”桃麗進入了一種創作狀態,自覺不自覺地,她已經在編故事了。最一般的小說家也會對杜撰敏感,因為那是在他的領域裡跳舞,誰要是想在小說家面前編故事那可真是班門弄斧,那你就等著破綻百出吧。季軍微眯著眼,看上去聽得聽入神,實則他的思路早就跑得比火車還快——已經到達北京了,他想起了他北京那些哥們,他的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晃。

  “我早就預感到他會出事了,”桃麗仍在另一條思路上徘徊,“他的死絕非偶然。”

  季軍看到有一抹十分明顯的陰影從桃麗臉上掠過,火車大概就要進站了,這顯然是個中途小站,下車的人不多,列車車廂里沒有出現什麼騷動,但車速已經明顯減慢了,鐵路邊高壓線的影子又深又遠地伸進車廂裡面來,浮現在桃麗的臉上,那一道一道間隔均勻的陰影使得桃麗的臉變得有幾分陰森的鬼氣,季軍覺得起她所謂“愛入骨髓”的愛情實則為一道道不祥的咒語。女巫一旦愛上誰,誰就會死於她的咒語。

  七

  列車正一點點地接近閔紅的城市,那時季軍還毫無預感,他什麼也不知道,對於迎面而來的巨大的毀滅性的心理災難他一無所知。小站一過天就十分徹底地黑了,季軍假裝關切地對桃麗說早點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除了睡眠他沒有辦法把她支開,他聰明的腦袋瓜里總是轉著笨念頭。桃麗卻忽然直起身子精神抖摟地對季軍說,我可不困,我平常可能熬夜呢,我男朋友活著的時候——天啊,又來了!季軍趕緊用火車上的毛毯蒙住臉,桃麗的嘮叨聲逐漸變得遠了、淡了、聽不見了。這一夜季軍睡得很踏實,他甚至連夢都沒有做,一睜眼火車就已經快到北京了,這時候,各節車廂的列車員正忙著打掃車廂里的衛生,床鋪被她們翻得稀亂,她們把那些旅客用過的白被單、白被套統統從高處扔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灰塵像固態的雨一樣從高處傾瀉下來,紛紛揚揚,灰塵中季軍看到一張拳骨很高、眼睛總在不安地眨動著的長臉。季軍馬上意識到要擺脫這個女人無休止的精神折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到北京以後想辦法把她支開——各走各的。那時閔紅還是個不存在的人物,季軍腦海里想的全都是哥們兒,他有些迫不急待向車窗外張望著,想不出會是哪個傢伙首先出現在鐵軌道旁的灰色水泥平台上。

  大勝大模大樣地站在站台上,脖子像安了軸一樣東西南北四面亂轉,即便隔了老遠季軍也還是看清楚了,大勝手裡除了那隻鱷魚皮的老闆包外,另一隻手還攥著一支最新式只有冰棍大小的手機。季軍在西安就聽說大勝現在做房地產,目前資產已是天文數字了,他從前是他們當中文章寫得最懶的一個,現在卻是這一伙人當中的大哥大。

  大勝以熱烈的俄羅斯禮節把季軍擁抱得踉踉蹌蹌,站台上許多人都扭臉看著他倆,含蓄的中國人不適應這一套,把大勝當瘋子了。季軍也覺得有點臉紅,連忙岔開話題問他,怎麼是你,不是說孫蒙來接我的嗎?大勝就張開大嘴露出一口被菸酒茶熏得發黑的牙齒以及牙床,發出共鳴聲很響的嘿嘿的笑聲來,大勝說指望誰你也別指望他,人都是會變的。大勝的情緒很快處於某種聲討朋友的既愛又恨的情緒當中,他大聲斥責孫蒙“這孫子”精打細算不夠朋友,還列舉了他數條“罪狀”。這時候他們已隨人流進入地下通道,由於通道裡面比站台上要狹窄許多,人群忽然間變得擁擠起來,人挨著人,肩挨著肩,手裡的提包相互碰撞著,走得磕磕絆絆,甚至有人踩到了季軍的腳後跟。地下通里的光線有點暗,牆壁上鑲著看上去相當脆弱隨時都可能熄滅的日光燈管,光線薄弱的瑩光在人們臉上飄忽不定地晃動著,季軍努力回憶著剛才發生過的某些事件片斷,不知怎麼他恍惚覺得某些情節似乎是被遺漏了,他努力調動著自己的各路記憶細胞,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沿路那些光線忽明忽暗的瑩光燈管不僅沒有喚起他的記憶,反而使他像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一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人群的深谷里。季軍和大勝被河流一樣的人流沖刷到車站外面的廣場上,外面的光線很足,兩個男人站在正在噹噹做響的大鐘下,眯起眼睛來相互看著。這時候,季軍終於明白他把什麼東西給弄丟了,他丟的是一個人,那個他一直想甩掉的桃麗。

  八

  與閔紅見面的時間正以倒計時一分一秒地向季軍走來,但季軍絲毫也沒意識到有什麼異常,而且與閔紅的這次見面還差一點被別的事情給差過去,那天大勝請客,他約了他們最要好的幾個哥們,還頗為神秘地告訴季軍有個很特別的女孩也要來,季軍問他怎麼個特別法,大勝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但季軍那晚正好有事,他臨時約了一個能寫影星的作者見面,雜誌社很需要這種借題發揮的稿子,要找專門的人寫才行。要見的這個人是季軍他們雜誌社的老作者了,季軍只認識他的筆名卻從沒跟他見過面,這人是個在北京混了多年的自由撰稿人,筆名“老范”外號“老稿販子”。

  “不行不行,”大勝在電話里言辭激烈地對季軍說,“你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為了表示態度堅決,在通知完吃飯的時間地點之後他不容商量地掛斷了電話。季軍只好取消了與老范的約會,為此老范還老大地不高興在電話里責怪季軍不夠朋友。季軍在北京已使出了若干分身數一天當成八天用可還是忙不過來,桃麗自從在火車站與他走散,每天都在同他聯繫,可兩個人好像受了某種電磁波干擾走進不同時空區域,每次桃麗急急忙忙趕到一個地方,人家都說季軍剛走。

  “你瞧,這不是嗎,他的香菸還燃著呢。”接待桃麗那人客客氣氣地說。

  桃麗走進屋一看,果然看見茶几上那隻透明雕花白玻璃煙缸上擺著一支抽了一半的香菸,香菸升起的裊裊藍煙看上去仿佛是一個刻薄的玩笑——什麼人設計好的、有預謀的玩笑。桃麗猛地衝到窗戶跟前臉貼著玻璃朝下看,果然看到一個瘦高挑的灰色背影很像季軍。桃麗追下樓去,那個灰色背影早已不見了,院子裡面空空的,有幾隻冬天裡沒來得及逃走的鳥兒在空蕩蕩的太陽地里徒勞地尋找著食物,可它們大概永遠找不到了,它們的下場是餓死在這個寂寥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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