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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幾步……

  捏緊拳頭,猛回頭。

  遠處黃沙中依然可以看到一個黑點,躺在道路邊,一動不動。

  “餵——!”他叫了起來,“在那裡會中暑的。餵?!”一路小跑過去,氣喘吁吁的看著躺在地下的人,少年睜著大眼睛正在好奇的看他。

  大眼。

  對大眼。

  一腳踹上他胸前的傷,聽見黃沙中傳來怒吼:“你要死啊?嚇死了我了!”

  然後可以聽到,另外一個聲音的哀號。

  ********************

  “這雪映紅梅味道剛好,不甜不膩,你嘗嘗?”

  “這桂花酒溫的熱透了,喝一口,避避風寒?”

  “阿墨阿墨,你這瓷碗竟然是景德鎮青瓷?!”

  “哇……阿墨,是八大山人的真跡???”

  “看你衣著,花費,肯定是貴族子弟——”

  阿平扭緊了眉毛,很想把他立即從馬車上扔下去。

  “你煩不煩?我是不是貴族子弟和你什麼關係?”他沖沖的頂回去。

  少年愣了一下,撓頭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來:“我沒見過官家子弟嘛。你細皮嫩肉的,和我好不一樣。”他摸過額頭上淡淡的刀痕,有些羨慕的說。

  刀痕,從額頭上劃下來,沿著鼻樑一直到左顴骨處消失,猶如淡淡的墨跡,輕微的幾乎看不出來,卻在少年笑的時候,添加了一種奇異的活力。

  “會不會很害怕?”阿平問,他看到那樣的傷痕,心裡都在發顫。

  “那算什麼?”少年挺起胸拍了拍包紮好的傷口,驕傲的回答,“比起這次來,那算好的了。”

  “啊?為什麼會這樣?你老是在冒險?”

  “嘿嘿……”少年咧開嘴笑著,然而這次的笑容有點落寞,“我的行當不太一般嘛。”

  “什麼行當?”

  “說出來嚇死你。不說不說。”少年搖頭。

  “那可不一定。”阿平哼了哼。

  “好好,我說了,你別嚇得尿褲子。”

  “你才尿褲子!我都十九了,你說自己還差不多。”

  “……那我說了!”

  “說。”

  “我是……”少年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一個殺手……”

  阿平愣了一下,嗤笑:“你少扯了,我才不信。說真話,你到底做什麼的?”

  “這樣都被你看出來?”少年喊叫起來,“我以前說十個九個都信呀。”

  “我聰明。”他笑,“快說快說。”

  “好好。我實話說了,家裡欠人錢,被打了一頓而已。”

  阿平真的笑了起來,咯咯笑著,掏出乾淨的帕子擦了擦汗,抬頭見少年正看著他發怔,奇怪道:“怎麼了?”

  “給我摸摸……”少年笑嘻嘻的摸上阿平的衣服,絲綢的,相當華麗精美,“好漂亮的料子。我咋沒見過呢。夢裡面都沒見過啊。阿墨,你家有多少錢?這馬車……陶瓷,衣服……啊?”阿平猛推開他,嚇了他一跳,“咋了?”

  他看了少年很久,有些憤怒,還有苦惱,終於搖頭:“沒有。你別碰我……我、我討厭別人碰我。尤其是你這種。”他說完,心虛的鬆了口氣,轉頭去看車外的風景。

  “唔……”少年困惑的撓頭,最後笑了起來,大大咧咧的,“那是,我的手髒,摸壞了就不好了。那要多少錢吧。”

  阿平捂了捂灌風的領口,沒有回答。

  “阿公,麻煩問一下……”

  少年在養傷的時候,坐在車上,看著阿平端著手裡一封發黃的紙張,偶爾跳下馬車去問路邊或者附近的住家。

  往往對方搖頭之後,他帶著失望的表情回來。

  “又沒問到?”

  阿平失魂落魄的搖頭。

  “阿墨……”

  “阿平。”

  “嘎?”

  “我叫平近墨。叫我阿平。”

  “哦。”少年嘿嘿笑起來,“我叫狄青,你叫我……狄青好了。”

  “你們家就是和我不一樣,起名字都要起什麼墨啊什麼的。”少年停了一下,又開始說話。黝黑的皮膚在阿平眼前晃動,讓他心裡沉澱了幾分。

  “你讓我睡一會兒吧。”他開口,語氣焦躁不安,“中午太熱了。”

  “好……”少年笑著,“那我下車透透氣。”

  他點點頭,閉著眼睛靠在車上。夏日柳樹的陰影在車外閃爍,一片知了的吵鬧,讓寂靜壓抑的中午更加煩躁不安。

  “清涼村,平家?”

  聲音突然插入了這樣寂靜而喧鬧的一片,清涼的頓時洗去了他所有的焦躁困惑和壓抑。

  睜開眼睛,少年站在車外,看著手裡發黃的紙張。

  “你知道這裡嗎?”他突然升起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讓他立即嘲笑起自己來。怎麼可能——“知道啊。我小舅子的大哥的二兒子他閨女就嫁到這裡去了。”

  “怎、怎麼去?”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撇開少年荒謬無際的關係,他依然希望可以知道答案。

  “嘿嘿……”少年裂開一嘴潔白的牙齒,笑得老高興,“我駕車,帶你去。”他利落的撐上馬車,拿起長鞭,在空中甩了響亮的鞭花,馬車,在柳樹遮擋的陽光下,飛馳起來。

  平家……

  他站在籬笆外的芭蕉樹後。

  院子裡冷清清的,也挺簡陋。

  一個婦人走出來,從井裡取了水上來,倒在桶里。

  “阿媽,阿媽!我來提我來提。”十五六歲的一個男孩從堂屋裡走出來,連忙提著桶,吃力得提進廚房。

  “你妹子呢,平福?”婦人在外面問。

  “啊?”男孩在屋裡沒有聽清來。

  “我問你妹子平貴去了哪裡?”

  “哦……她早上和阿爹一起上山了。說是撿些枯柴回來。”

  “那你一會兒把吃了送過去,你爹早上起來到現在還沒吃飯!”

  “哦……好好!”男孩在裡面應聲。

  近墨悄悄退後了一步,放下那片碩大的芭蕉葉子,又退了兩步。

  “那大嬸是你娘親啊?”狄青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看著院子裡小聲問。

  他過了很久才開口嘲笑一樣的回答:“你現在知道,我不是什麼富家子弟了。哼……我也只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那是恨的,是怨的語氣。

  “平福,平貴……那你是叫平安麼?”狄青似乎沒有聽出他的意思,依然在問。

  平安……

  平安,平安,看娘親給你做的新鞋子,可合腳?

  平安,你爹我今天打了這麼大一隻野豬,牙齒呀,都這麼大呢!

  阿哥阿哥,我要吃糖……

  那遙遠的記憶,突然帶著夏日濃濃的惰懶竄回了他的頭腦。

  眼淚就如同那洶湧澎湃的兒時記憶一樣,難以控制的在他的眼眶中聚集,從他眼眶中滑落,身後的芭蕉發出沙沙的聲音,遠處新翻的稻田散發出濃郁的泥土香。

  “家裡太窮了,兩個月都挖野菜熬高粱面。後來沒吃得了,想吃觀音土,阿爹阿媽死活攔著不給。我和弟弟又哭又鬧,結果對門的孩子,吃了那土,死了。”他在田間走,看遠處的晚霞和稻田勾勒出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天邊最黝黑的土地,和著田埂,摸出彌散的墨痕。

  “沒有辦法了。只有賣孩子。”他笑,看了眼狄青,“阿爹心疼我,不願意賣。卻不能不賣。打聽到一家老爺要收義子……怎麼聽來,也是好聽的。”

  “義子?”少年不解。

  “就是有了少爺,身體太弱,收個義子擋災轉禍的。”近墨笑笑,笑得蕭索,“既然是義子,生活自然還好。所以我……不是富家子弟……”

  “阿平。”

  他轉頭看那少年,少年低著頭問他:“你不苦麼?分明恨著父母拋棄你,分明過著不是人的生活。”

  他苦笑:“是我傻。原本是積氣,尋著他們要讓他們看看自己的樣子,狠狠的報復回去才好。然而既然是父母,如何恨得起來,如何報復得了?”

  “阿平,不準備回去了麼?”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他轉頭,少年正抬起明亮的眼睛,喃喃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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