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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氣如遊絲,危如懸卵,車輪的每一次轉動,都可能是她喪命的時候。

  而他唯一的愛女,此刻也受了重傷,雖然他知道性命無礙,但骨肉情深、他自己也難免心痛,輕輕地為她推拿著。

  漸漸,她痛苦的呻吟稍住,這時天光大亮,他們也已到了宜君,便自然休息了下來。

  在客棧里,痛苦稍減的石慧,伏在她母親身上哀哀地痛哭著,石坤天也傷感地流下這武當劍客生平難落的眼淚,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到了傷心之處,英雄也會落淚的。

  驀然,丁伶悄悄張開眼來,石坤天虎目一張,一步踏了過去,喚道:"伶妹。"無窮的傷感和關懷,都在這兩字中表露出來。

  石慧也哀喚著媽媽。

  丁伶慘然一笑,眼中突然現出光彩來,石慧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石坤天望著丁伶,心中卻哀痛地在想:"是不是迴光返照?"丁伶的目光,緩緩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掃過,看到了她丈夫面頰上晶瑩的淚珠,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覺得上天已經賦與她極多,在臨死的時候,還讓自己的親人陪著自己。

  也就在這一刻里,她覺得自己的憤世嫉俗,懷恨蒼生的心理錯了,她甚至後悔自己在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數事。

  於是她讓自己的目光,溫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覺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數十年來對黑鐵手的懷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這最後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愛著的究竟是誰。

  她微弱的呼喚道:"大哥……你……你不要替我報仇了,我高……高興得很……現在還能見著你,已……已經……足夠了。"這斷續、微弱的聲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幾乎碎了,他又搶上一步,握著丁伶的手,輕輕地呼喚著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喚和石慧的呼喚交雜成一首任何人都無法譜出的哀曲。

  驀然。

  門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又輕輕地敲著門,石坤天回頭一望,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開門,悄然走了進來。

  石坤天覺得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為什麼會冒失地闖進來,然而石慧一見這人,一顆心卻幾乎跳到了腔口。

  原來這少年就是白非,在靈蛇堡里,他以九抓烏金扎削斷了縛魂帶,將在那陰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數十載的老人——常東升救出來,完成了他對這老人所作的諾言。

  不必描述,常東升心情的興奮是可想而知的,他幾乎己忘卻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人們的語言、精美的食物,使得這老人像孩子似的高興著,他拉著每一個人陪他說話,而口中幾乎不停地嚼著食物。

  可是白非在聽到謝鏗和丁伶小柳鋪的一段事後,就辭別了這對他極為青眯的老人,和樂詠沙及司馬小霞趕到小柳鋪。

  也和石慧一樣,他在那飯鋪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過來,他的心情也是極為愴然的,因為他認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傷,可能不會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卻是間接地為了自己。

  他對丁伶的為人看法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無論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親,任何石慧的親人,他都認為是自己的親人,何況是她的母親。

  他悲哀著,到了宜君後,他投宿在客棧里,忽然聽到鄰室的哭聲是他極為熟悉的,他跑了過來,更確定了這哭聲是發自石慧。

  因之,他推門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對的那一剎那裡,四周的一切聲音、顏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凍結住了。

  他只覺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連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無之間。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複雜、矛盾的,她不知該理白非好,還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處,也看見白非,氣憤使她幾乎從床上支坐了起來,喝道:"滾出去,滾出去——你還有臉跑到這裡來,"聲音雖然弱,但聲調卻嚴厲森冷得使白非聽了,為之全身一凜。

  石坤天的眼睛,也銳利如刀地瞪在他臉上,白非心裡長嘆著,默然地垂下了頭,默默地移動著步子,倒退著走了出去。

  石慧為這突生之變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會對白非這樣,丁伶悲哀地嘆息了一聲,微弱的對石慧說道:"答應媽媽……以後……從此……不和這……人……在一起……"每一個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頭,看見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視著她,她只得輕輕點頭。

  丁伶一笑,在她這悲哀的笑容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兒的痛哭聲中,離開了這一度被她痛恨著的人世。

  門外的白非愕了許久,想再跨進門去,可是卻又沒有勇氣,他嘆息了一聲,方想回過頭去,身後突然有人"餵"了一下。

  他一驚回頭,背後的那人已嘹亮的笑了起來,朗聲說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又遇著了你。"白非定睛一看,卻正是遊俠謝鏗。

  他站在門前,又怔住了,門內的哭聲未停,門外的笑聲已起,人世問的事為什麼這麼湊巧,為什麼又這麼殘酷。

  謝挫的笑容是爽朗的,雖然他雙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在受過如許多的打擊、折磨之後,他比以前堅強了,縱然他的肢體殘廢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卻因這肢體的殘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這麼孱弱,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即使我是石慧,即使這人殺了我的母親,我也不會對他有什麼仇恨的。"無疑的,他對謝鏗拜眼了。

  謝鏗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再聽到室內隱隱傳出的哭聲,濃眉一皺,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間的關係,不禁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偶然的神色。

  白非卻勉強笑了笑,道:"世事難測,確是非我等能預料的,謝大俠恩仇既了,可喜可賀,唉!天下芸苔眾生,又有幾人能和謝兄一樣呢!心中碧落無物,方是真正快樂,至於小弟,唉!恩怨情仇,糾纏難解,和謝兄一比,唉!實在是難過得很。"他一連"唉"了三聲,謝鏗的濃眉一立,突然朗聲道:"心中無牽無掛,便無煩惱,白老弟,但若人人心中都空無一物牽掛,這人世卻又成了什麼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這樣性情的人做一番事業,恩怨情仇,卻正是你做事業的動力,白老弟,你又煩惱什麼?痛苦什麼?"白非一字一句都聽在心裡,宛如醍醐灌頂,心裡頓時祥和起來,突然,身後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轉頭望去,一個中年的瀟灑男子,正捧著丁伶的屍身站在他背後,眼眶之中,淚痕仍存。

  謝鏗見了這人,濃眉又一皺,望著他手中的屍體,心中也不禁一陣慨然,悄悄讓開一步。

  石坤天捧著愛妻的屍體,眼中所見,就是殺死愛妻的仇人。

  他兩人目光相對,凝視了許久,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中泛著的是什麼滋味,終於,石坤天嘆息了一聲,向客棧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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