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裡流出的那道血線,我覺得他快把我逼哭了,風吹我的拳頭,我又聽見了風中陰險的低語,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孤兒,沒爹沒娘沒朋友,打死他也沒人管。我覺得那低語聲蹊蹺而邪惡,那聲音在不停地逼迫我,快把我逼哭了,我的拳頭在扁金的臉上遊走,發現那張臉像一個孩子,骯髒,瘦小,無辜,帶著孤兒們天然的悽苦表情,悽苦中流露出不知所云的純潔。我的拳頭在他凸起的顴骨處停了下來,算了,算了。我說,傻子你也是可憐蟲,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沒人替你收屍。傻子扁金不領我的情,他惡狠狠地嚷了一聲,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後算帳,秋後算帳!

  秋後算帳——這一聲威脅就像一根火柴,點著了我心頭積聚十三年的無名大火,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我的拳頭似乎被一股神聖的力量舉高了,秋後算帳,秋後算帳!我怒吼著,拳頭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臉,秋後算帳就秋後算帳!你們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債,都欠我的債,老帳新債都讓你個傻子來償還,這就叫秋後算帳!

  我聽見了扁金悽厲的慘叫聲,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為驚恐到了極點,他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別打眼睛,不准打眼睛!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打別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讓我以後怎麼放鵝?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鵝怎麼辦我的鴨子怎麼辦?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雙手,指fèng里有血流出來,我如夢初醒,鬆開手,看見扁金的腦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終於給我讓了一條路,人從石碑上滾到地上,捂著眼睛哭泣起來。

  微弱的路燈光下,有人拿著棍子朝我們這邊奔跑而來。誰在打架?碼頭上不准打架!治安小組終於來人了,遠遠看見一顆發亮的腦袋,我知道來的是陳禿子。陳禿子按照執法慣例,揮起治安棍,不由分說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棍,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棍,這一棍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張大嘴巴,像個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你打我?你怎麼打我?你們治安小組也敵我不分啊?

  看見傻子滿臉是血,陳禿子大吃一驚。空屁,是你把他打成這樣的?你他媽的出息大了,別人欺負你,你就欺負個傻子?他蹲下來察看著傻子扁金的傷勢,一眼看見了鼻樑骨的傷勢,不好,打到鼻樑骨了,空屁你闖禍了,你把他鼻樑骨打斷了!

  我說他活該,打斷鼻樑骨,我賠他鼻樑骨。

  傻子扁金鬆開手讓陳禿子查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還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陳禿子用治安棍抬起傻子的下巴,檢查他的眼睛,嘴裡又驚聲大叫,空屁你闖大禍了,你比法西斯還毒辣呢,怎麼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麼辦?

  我說他活該,打瞎他眼睛,我賠他眼睛。

  賠,賠,你還嘴硬,你他媽的有幾隻眼睛可以賠他?陳禿子掏出一塊骯髒的手絹蓋在傻子的眼睛上,一邊用治安棍捅我,空屁你中了什麼邪了?惹了這麼大的禍,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把他送到醫院去?萬一出了人命,你擔待不起!

  我說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錢,他死了,我償他的命。說到這兒我滿眼的淚水終於掉出了眼眶,我的身體也堅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邊。我的臉正好貼著石碑,一種尖銳的涼意襲來,臉頰上冰涼冰涼的,似乎有一股清水潸然流過。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淚水,還是鄧少香烈士的淚水。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審判我,烈士在向我顯靈。我對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為了懲罰自己,我揮起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脫不了我的罪惡感,帶來的是更多的自憐更多的哀傷,為了懲罰自己的哀傷和自憐,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個耳光異常響亮,我的臉頰一下失去了知覺,於是我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對著石碑盡情哭泣,陳禿子的治安棍在旁邊不停地捅我,他說,你還有臉哭呢,負責打人就要負責送人去醫院,快把他送到醫院去掛急診呀,哭有個屁用?你打的人,還要我負責送醫院嗎?我坐在那裡捂著臉哭,語無倫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陳禿子叫起來,這還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傷勢,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憑陳禿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願起來。淚眼朦朧中我看見陳禿子拽著傻子扁金往醫院方向走,一群鴨子也跟著他們去了,兩隻大白鵝卻留了下來,它們留下來為主人復仇,一隻進攻我的左腳,一隻進攻我的右腳,左右夾攻我的雙腳。

  夜色濃烈了,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古怪的腥味兒,不是魚腥,不是水糙腐爛的氣味兒,也不是碼頭上廢銅爛鐵特有的鐵腥味,更不是河對岸楓楊樹鄉村飄來的化肥氣味,那股奇怪的腥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止住了哭泣,嗅緊鼻子追尋腥味的源頭,首先發現我的右手有血,右手指fèng里留下了一道乾涸的血痕,就像一片桑樹葉那麼大,我的衣袖上也有血,像一片紅色的柳葉沾住了衣袖,還有褲子膝蓋處,也有零亂的血跡。我的身上到處是傻子扁金的血。我回憶起很多年前父親留在後艙里的血跡,覺得傻子扁金的血比父親的血腥多了。我注意了一下紀念碑,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血,傻子的臉部停留過的地方,都凝結了一攤圓潤的血污,血污在夜色中閃爍著微微的紅光。我感到深深的惶恐,趕緊撿了半張舊報紙,擦了好幾遍,勉強把石碑擦乾淨了。

  他們走了,我也哭過了,身心經過一番調整,終於復歸冷靜。我看見那塊烈士紀念碑安詳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下。我看一眼石碑,石碑也看我一眼。我不想放棄它,卻不知道它是否會遺棄我,我試著抓住紀念碑上的繩扣,向前拉了一步,石碑遲疑了一下,還是移動了,恍惚問我覺得石碑昂起頭,朝七號船張望了一眼,然後它便開始移動了。一個奇蹟。是一個奇蹟。我忽然相信這石碑有一雙看不見的腿,有一顆深不可測的愛心,不是我偷,不是我搶,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父親。這一定是個奇蹟。我朝四周看看,碼頭上很靜,一切猶如夢境,油泵房的探照燈恰好照亮駁岸的一角,我看見我家的駁船還靜靜地靠在岸邊,河水與岸,船和父親,都整齊地沉在一個幸福的夢境裡。我積聚了最後的力量,拖著紀念碑朝駁岸走,聽見石碑在水泥地上沙沙地滑動,走,走,走啊。一直走到駁船邊。我回頭一看,看見一個明亮清淨的碼頭,靜得離奇,月光和探照燈輪流巡視,獨獨放過了我,月光不追我。燈光不追我,也沒有人來追我,只有那隻野貓在黑暗中匍匐,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來不及思考這一夜為什麼苦盡甘來,為什麼我如此幸運,因為我突然發愁了,這麼大這麼沉的石碑,該怎麼把它拖上船奉獻給父親呢?一塊跳板是不夠的,借不到別人的跳板,怎麼辦,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我腦子裡緊張地考慮著搬運的技巧,嘴裡已經好大喜功地叫起來,爹,我回來了,回來了,你來看啊,我把什麼東西給你帶回來了?

  下去

  河上十三年,回顧我和父親共同度過的時光,我最大的遺憾是我捆綁過父親。我至今記得那夜把他從繩索里解放出來時,他說,輕一點,輕一點,你弄疼我了。他注視我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神疲憊,卻充滿罕見的慈父的恩典,他寬恕了我。我領著父親穿過舷板去看駁岸上的紀念碑,他拉著我的衣角,顫顫巍巍地跟著我,像我馴順的兒子。我知道父親有點害怕,但是看見鄧少香的紀念碑,他的靈魂似乎被一片神靈之光照耀了,疑慮和恐懼煙消雲散,我看見他對著石碑微笑,他說,好,這樣也好,乾脆把你奶奶帶回家吧。

  我沒有辦法把石碑運上船,只好借用駁岸上的吊機,趁著四周無人,我卸下吊機房的一塊玻璃鑽了進去。之前我從來不知道如何操控吊機房裡的儀錶板,但那天夜裡我如有神助,順利完成一次裝卸作業,並沒有費太多的周折。吊臂抓起石碑在夜空中作了一次驚險的亮相,然後就平穩移動,從半空中慢慢地降落到船頭,父親站在船頭向著石碑張開了他的懷抱,小心點,小心點,我聽見了他興奮的聲音。不知道他是在囑咐我,還是在囑咐石碑小心。

  這塊沉重的紀念碑,是我送給父親的唯一一件禮物。按照父親的意願,他是要把石碑放進後艙,豎在他的沙發邊上,坐北朝南。可是後艙門太狹窄了,無法實現他的這個願望,父親拖著衰弱的身子,在下面親自指揮我,石碑還是下不去,半個碑身卡在艙門上,父親不得已放棄了他的主張。他爬出艙門,坐在艙棚里,一遍遍地撫摸著石碑,那你就在上面吧,在上面也好,艙里太悶了。他說,上面空氣好,風景也好,媽媽你看看河上的風景吧。

  夜已經很深,金雀河上灑著一片皎潔的月光。我把船上的所有油燈都點亮了,一共四盞燈掛在艙棚里,溫暖的燈光照耀著父親和他的烈士碑。父親起初面對石碑正面的悼詞,看了很久,他要看碑後的那幅浮雕,我用力將石碑轉過去,讓浮雕對著父親,很快我聽見了父親恐怖的驚叫,沒有了,我沒有了!

  我被嚇了一跳,一時反應不過來,聽見父親又叫了一聲,我沒有了,又沒有了!父親的手絕望地停留在浮雕的籮筐上方,不停地顫抖,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一下明白過來,籮筐上方嬰兒的腦袋不見了。

  這籮筐怎麼空了?小腦袋呢,我的腦袋怎麼沒有了?

  爹,你一定是跟花了,石頭上雕刻的東西,怎麼會沒有了呢?我慌忙摘了一盞油燈,湊上去檢查。結果讓我大吃一驚,在油燈的燈光下,浮雕上籮筐的竹紋還清晰可見,那探出籮筐的嬰孩小腦袋,果然看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把我消滅了?父親說,我的胎記沒有了,我的腦袋也沒有了。

  我仔細搜尋浮雕上斧鑿的痕跡,什麼也沒有發現,似乎不是人為的破壞。憑藉著手指的觸覺,我僥倖摸到籮筐上方微微隆起的一塊圓形,應該是嬰孩的小腦袋所在的位置,我仔細地觸摸那個位置,感到手指上冰涼冰涼的,爹,你來摸,那顆小腦袋,圓鼓鼓的,用手摸,還是摸得出來呀。

  父親已經絕望地轉過臉去,看著夜色中的河水。我抓過他的手,強行把他的手指按在浮雕上面,爹,你自己來摸呀,還摸得出來,你還在上面呢。父親閉起眼睛,任憑我擺弄他的手指,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轉動手指,輕輕揉搓那個模糊的小腦袋。只剩這麼一點點了?是那顆小腦袋嗎?不是。這不是我。我已經不在上面了。父親的臉上掠過一片恐懼的陰影,我離開岸上才十三年,就算用毛筆寫用顏料畫,十三年也不一定褪光,這是石碑呀。好好的一個小腦袋藏在籮筐里,怎麼就看不見了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