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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斟滿酒的酒樽擺在案上,季宏摘了頭盔,一身鎧甲卻穿得仔仔細細。他一個人坐在堂上,手持一柄錚亮的匕首,從完整的牛腿上剔下帶血的肉片來,用手抓著,蘸同樣鮮紅的辣椒粉吃。

  「來,吃。」看著兩名站在門口的士兵茫然對視。

  季宏厲聲道:「叫你們進來,陪本將軍用飯。」

  士兵跌跌撞撞幾乎匍匐過來,在桌案對面,季宏下首跪著。

  「噹啷」一聲,季宏丟出兩把刀子給他們。

  他的視線離開這兩名瑟瑟發抖的小角色,抓起一串葡萄,嘴唇伸出去夠,吸到一顆便咬在嘴裡,逗弄一般地以唇舌包裹住圓圓的這顆葡萄。

  「不吃?」季宏眯起眼,嘴裡的葡萄讓他的話聲模糊。

  兩名士兵連忙拿起刀子割肉,吞咽時俱是緊張得臉色發青,滿臉難受地把牛肉咽下去。

  這情景讓季宏心中湧起難言的滿足。

  只有季宏自己能聽見的一聲「滋啦」之下,葡萄皮開肉綻,甜美的香氣在他的嘴裡綻開。

  「好吃嗎?」

  士兵的聲音略略發抖:「好、好吃。」

  季宏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巨大,像一道貫穿人頭顱的驚雷。他揮了揮手,睥睨眼前二人像螻蟻一般快速挪動手腳,退到門外去,其中一人抓著門框才勉強支撐自己從地上站起。

  季宏突然不笑了。

  軍府內的士兵一刻不停地在整個府苑中列隊巡邏,夜晚裡聽不見一絲蟲鳴。安靜變得讓人難以忍受,季宏一面剔牙,一面抬起一隻手,撫在胸前。

  冰冷鎧甲底下,是他仍活躍跳動的心臟。

  他在這座城裡,像是一頭怪獸,所有人都怕他,哪怕是在最親密的肉體交纏時,他也從未得到過一絲溫暖。

  屬於他的溫暖,早已被黑狄人不由分說的一把火燒得精光,送到他面前的,是派去接人的手下畏懼顫抖的回報。

  他一家上下數十口,一張會要食會說話的嘴都沒留下。州城新派去的鎮長叫人挖了一個大坑,將認不出面目的焦骨都埋在一起。

  他甚至沒能得到一個為家人殮屍的機會。

  從此季宏便覺得胸腔里的這玩意兒不在了。他嗜酒如命,沉迷歌舞,每當上了戰場,他知道那些是必須殺死的敵人,他不在乎敵人是十四歲,還是四十歲,家中都有什麼人在等待。天地不公,誰又問過他的家人,他們姓甚名誰,年方幾何,家裡還有什麼人,便將牽繫遊子的那根細線一把火燒成灰燼。

  殺人,令他痛快。

  匍匐在地的人,還能稱之為人嗎?

  當然不能。爬蟲只配過螻蟻的生活。

  酒樽盛滿清凌凌的液體,不用嘗他也知道是什麼滋味,那是可以安撫人心的瓊漿玉液。季宏粗壯的手指貼著酒樽,他垂下眼皮,盯著杯中之物。

  其中一名士兵飛快看了他一眼,太快,季宏並未發現。

  快喝下去。宋虔之心裡想,握緊了手中的長矛。但他不能一直看著季宏,以免引起他的注意。於是宋虔之只有看自己對面的另外一名士兵,士兵雙腿猶在打顫,藏在褲腿里也看得出像是軟麵筋。

  宋虔之想了想,雙腿也顫抖起來。

  士兵:「……」

  廳上一聲並不起眼的悶響,對面的士兵扭頭過去看了一眼,朝宋虔之做嘴型:「醉了。」年輕的臉明顯放鬆下來,這意味著他們將度過一個平靜安穩的夜晚。

  宋虔之這才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季宏半個身子歪在坐榻外面,後腦勺磕在坐榻一側的木質扶手上,整個身體幾乎都摺疊了起來。這個姿勢會很難受,那意味著,賀然的藥起了作用。

  ·

  山林中發出草蛇滑行的細碎響動,從半空俯瞰,群山巍峨,在星辰照耀下,爭向天空生長的樹木頂端,紛紛被星光鋪灑了一層銀亮光澤。

  樹葉之間閃爍著一雙眼睛,眼睛裡漸漸充滿恐懼,樹懶一般緊緊攀在樹上的探子渾身僵硬,不敢一動。他整個身子緊貼在樹幹上,脖子和臉早已癢得不行,夜間蟲子吐出的晶瑩液滴從他的鼻子往嘴裡流。

  大支隊伍從樹下經過,密密麻麻的兵卒目測足有上萬,藏身黑夜裡,像隨時等待撲出咬斷人脖子的狼群。

  終於,大部隊離開探子的視野,他輕輕吁出一口氣,雙手雙腳緊抱樹幹,朝地上滑去。

  就在此時,尖銳的疼痛感從他背心貫入,探子茫然地低頭看了一眼,胸前透出帶血的箭鏃。繼而整個世界回歸死一般的沉寂。

  腳步聲漸漸接近,陸觀收起弓,低頭探死人的鼻息。

  許瑞雲從前方騎馬返回,側過頭臉朝地啐了一口:「不要命的東西。」

  陸觀直起身,讓許瑞雲去叫幾個人過來,許瑞雲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等人來後,陸觀吩咐他們把探子埋葬,但不要立碑,以免被旁的探子找到。

  一整夜裡,陸觀不斷望向夜空,越是接近天亮,他心裡越煩。大軍隱蔽在離循州城還有十二里的郊外,許瑞雲巡查完各營,回來看見陸觀正用一方干布擦拭他的劍。

  「再有個把時辰,天該亮了。」許瑞雲面對寬可十丈許的河流鬆開褲帶,激越的水聲響起,伴隨著他一聲活潑的口哨。

  陸觀歸劍入鞘,起身往營地走去。

  許瑞雲尿完,終於從深沉而神秘的群山里收回視線,回頭想跟陸觀扯兩句,卻發現河岸兩畔,就剩下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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