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摸著自己濕漉漉的衣服,看見右相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焦急地奔了過來,那匹馬被下馬碑旁的絆馬線絆住,馬蹄齊整整的飛了出去,右相就那樣摔在了地上,好像連骨頭都裂開了。右相死死皺著眉走了過來,問我:‘光肖呢?’

  “我指了指黑漆漆的地宮,一夜沒有喝水,嗓音喑啞,我扯住右相大著膽子問:‘右相,你想當皇帝嗎?你喜歡皇……太女,和、和皇上嗎?’右相轉過身,長相沒有變化,依舊鼻如琢玉,眼裡滿是焦急。雖然著急,右相說話依舊很穩,他說:‘我不想當皇帝。光肖與我相識太早。他不知道什麼是情竇初開的時候,我以為他對我的不是喜歡,只是太霸道;可他已經知道什麼是喜歡之後,他立刻有了自己的妻女。如果可以,我希望晚遇見他幾年。至於皇太女,如果她不是光肖的女兒,就不會生下來。’

  “我看著右相的樣子,又想起來愍皇帝,突然很難過——愍皇帝那麼傲氣,他絕不會親口和右相說一句喜歡。我忍不住,說:‘右相,陛下說等他出來,讓我提醒他,他會和你說喜歡你,真的。而且皇……’我還想說很多話,比如皇太女秦北辰才不是愍皇帝的女兒,比如……但是漫天的箭飛了過來,扎得我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我聽見兵刃相接的聲音,聽見有人呼疼……這是列位皇帝安寢的地方,怎麼能這個樣子呢?我最後好像聽見了皇后的聲音,我記不得皇后親口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皇后的意思是,那張蓋了國璽的布上寫著讓右相第二日來帝陵,如果右相徑直進了帝陵,自盡在裡面,那就闔上地宮的門,讓右相陪著愍皇帝一起上路;如果右相不肯進去,或者不肯來,那只能說右相是個小人,不配陪著愍皇帝,亂箭射死或者千刀萬剮就好了。老頭兒我不應該拉住右相,可是右相究竟死沒死,死在了地宮裡還是死在了外面,我都不知道了。

  “老頭兒我那一世死了,在去地府的路上一直沒有遇見愍皇帝和右相。這世上的路有千千萬萬條,在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死這條路上,竟不是殊途同歸的。去地府也有千萬條路的吧。愍皇帝和右相自風雨飄搖之際相逢,我不知道在死亡的路上,他們是否也結伴而行——我也不知道,右相對愍皇帝到底有什麼樣的心思,是忠誠還是背叛。我死了,是我走岔了路,還是他們都還活在世上,我不得而知。

  “沒準兒在帝陵前的那場動亂里,右相贏了,右相不報復天下人,他和愍皇帝私奔了。後來的事,人人都知道了——皇后代皇太女垂簾聽政,而後稱制,收復中原,再而後賜死了自己的父親。

  “老頭兒我曾聽說皇后,也就是成皇帝,回到國都改元的那年,親手在鴻德道上種了一棵梨樹為愍皇帝招魂,在第二年春天梨花開的得像雪一樣的時候,將帶著陸方鴻的‘鴻’字的鴻德道改名雪谷`道。我還曾聽說,愍皇帝在梨樹第一年開花時也不肯入皇后的夢,皇后在神佛前發願,希望梨花可以自三月三再多開十天,讓那一道的梨花為愍皇帝引路,讓她再等一等一直不回來的愍皇帝。”

  盲眼叟說完,人群里靜了一陣。癟嘴老頭突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諸位,依我看,愍皇帝死了也不肯原諒皇后,一定是因為皇后背著他做了什麼事——比如,愍皇帝其實從地宮逃出去了,他在某個地方等陸方鴻。再比如,背叛愍皇帝的人其實是皇后和她的大將軍父親——兵權應該是在大將軍手裡吧。可皇后不但要逼死愍皇帝,還要假傳聖旨,把痴心的陸方鴻引到了帝陵,射殺了他。啊,那聖旨說不定是要放陸方鴻一條生路。皇后才是真正的野心勃勃啊!女人,這就是女人的野心!一個可以賜死自己父親的女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不、不,才不是!”老闆娘眼下揉得發紅,將說書錢放在盲眼叟的手邊,“愍皇帝,他、他一定是自盡了。一切都是右相的錯,你聽,他最後是帶著兵來的。一定是因為這位舊朝的皇孫要報復天下人,他不但要報復天下人,還要讓愍皇帝親眼看著自己的報復,讓愍皇帝知道什麼是背叛——前朝的無數將領,不就是背叛大前朝嗎,還和前朝將士一起燒了大前朝的皇宮。如果說右相為什麼會來,大概是因為……他僅剩的良心感到了不安吧。他該死,可是愍皇帝……剛剛十八歲的愍皇帝……”

  背著孫子的老婦人已經將孫子抱在了懷裡,紅著眼眶拍著自己的小孫孫,就像在哄一個美夢,“愍皇帝以為自己是一個昏君,而正是他,親手殺死了這個昏君。愍皇帝應該是自盡了吧。”

  老婦人說完,人群中又有人接了話。愍皇帝的叛徒是誰,聖旨上寫了什麼,這是誰都不知道的事。

  “不不,愍皇帝一定是被皇后逼死的!”人群里有人喊道。

  “才不是,他一定是還活著!以父皇的死來奪得天下的人,才不會輕易就去死!”

  “呸呸呸,愍皇帝怎麼喜歡男人,真噁心!這種因色誤國的斷袖,活該早死!死了最好別投胎……”

  “嘁——這都不是真相,真相一定是愍皇帝就是個不學無術亡國的廢物!”

  “要我說……”

  “依我看……”

  “老頭兒!”禿頭武士突然覺出不對來——盲眼叟說自己已經活了三輩子,可他為什麼在剛開始講故事的時候說自己沒去過地府?這個老頭兒是怎麼轉的世……

  禿頭武士想扭住說書的盲眼叟,而盲眼叟早已經把銅錢摟在懷裡,趁亂走了。

  “嗐,又是一個編故事騙錢的。”禿頭武士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繼續色眯眯的盯著老闆娘雪白的手腕看了起來,“誰想知道愍皇帝到底怎麼死的,死皇帝哪有老闆娘有意思。”

  他看著老闆娘,恍惚中想起了自己早死的糟糠之妻,想起了以前那個破破爛爛的茅屋,不知怎麼又想到了茅屋旁的帝陵。

  從前朝開國至覆滅,再沒有比愍皇帝死得早的皇帝,也再沒有比他享國日短的皇帝。

  幾百年風雲,地底的人再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

  禿頭武士想起自己參軍的前一天,破茅屋中瓶無儲粟,架無懸衣,臥床的妻子也已經入土。

  他走到村口,回望遠處的大墳丘和破敗的村落。黃昏風寒,撞擊著破鍾悲鳴,孤鴉立在華表上趾高氣昂地張望,帝陵前的石像生被雨水雕琢打磨得面目全非,像極了正被他們揣測的愍皇帝。

  武士那時不知道,生死明明只隔了一層黃土,善惡是非卻已不能再被看清楚。他那時恨極了舊朝,想著愍皇帝或許是個荒唐的皇帝,至於是否淫逸無道,後人哪能知道。

  那時候,立在華表上的孤鴉叫著飛走了。

  連烏鴉都不願意陪著愍皇帝,愍皇帝的確是個荒唐的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說書老頭兒是一個不太可靠的敘述者。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