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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春申說:“我正要問你這是怎麼回事呢,又是你那個娘娘乾的?”

  “他呀,就這件事情,幹得像樣!”金蘭讚嘆道,“要是以前,咱客棧有客人,別說是這麼多棺材了,一口我也不能讓他擺,要不誰敢來住?可現在沒人來,干閒著,他看棺材價錢一天比一天高,人死的又一天比一天多,就想囤點棺材,過段日子,好賣上個大價錢!你想啊,那些有錢的主兒死了,再不講究,也得弄口棺材呀。到時棺材鋪的棺材空了,就得買這兒的!”

  “呸!”王春申說,“要是過段時間,鼠疫過去了呢?你那娘娘怎麼處理它們,他一個人又睡不了這麼多棺材!”

  “我看這鼠疫,一時半會兒過不去!”金蘭指著天說,“你沒見今冬流星多嗎?這是老天往回收人呢。人拗得過天嗎?”金蘭說完,吩咐王春申多抱點柴火進來,說是吳二家的牛是老牛,估計得費柴火。

  王春申問:“一共就是這些棺材?”

  金蘭說:“他總共買了十口,估摸著剩下的兩口也快拉回來了!”

  “看來你買牛排骨,不是為了繼寶,是犒勞這個娘娘吧?”王春申酸溜溜地說。

  “哪能呢,咱多少日子沒沾牛肉了,想得慌呢。”金蘭沒惱,反倒跟他擠眉弄眼地笑,看來翟役生囤積棺材,她打心眼裡歡喜。

  王春申悶悶不樂地抱回劈柴,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翟役生整日遊手好閒,沒來錢的道兒,怎麼買得起這麼多棺材?他問金蘭,是不是幫著添錢了?

  金蘭撇著嘴說:“他買棺材,我跟你一樣,今兒才知道!我也問他哪來的錢,他說都是自己攢下的!細想啊,他在宮裡呆了那麼多年,手頭不可能一文沒有。”

  “我見他前幾天去了公濟當,別是當年偷了什麼值錢的物件,拿去當了。”王春申說。

  金蘭不吱聲了,因為翟役生去公濟當,她一無所知。而他的東西,都鎖在一口小木箱中,鑰匙日夜掛在身上,誰也不能碰。那裡究竟有些什麼物件,她也是糊塗的。金蘭想想自己身為女人,沒一個男人跟她真正知心,長嘆一聲。王春申聽見她嘆氣,不再追問了。

  正文 十 離歌(9)

  更新時間:2010-9-16 7:25:57 本章字數:990

  院子裡齊刷刷地擺著十口棺材,總歸是 人的事。王春申讓翟役生買點油布把它們苫上,要不雪天時,繼寶和繼英都不敢出門堆雪人了。翟役生揚著脖子,瞅了瞅天,又抻了抻他那條壞腿,說:“這腿疼得厲害,天又這麼灰,明兒准有雪!老天幫咱上苫布,用不著買了!”

  翟役生預報得真准,棺材落戶三鋪炕客棧的次日,雪就來了。開始是小雪,下著下著就大了。黃昏的時候,雪已經快沒膝了。那些棺材,如願被苫了一層白布。不過,它們沒有因為白雪的覆蓋而減淡了陰森之氣,相反,落在棺材上的一塵不染的雪,因為太像一塊塊孝布了,倒增添了恐怖感。

  繼寶在雪天中高燒起來。他的耳頸處,果然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紅色皮疹。他的眼泡腫脹起來,唇角起了水泡,一陣陣嘔吐。他怕光,一見光就淌眼淚。客棧白天時也要拉起窗簾,晚上點油燈時,要擱到離他遠的地方。王春申見他燒得厲害,想用燒酒搓他的胸和脊樑,這樣能降低熱度。金蘭說這萬萬不可,疹子得在高燒中自然出來為好。

  雪後的第二天,繼寶仍然高燒和咳嗽。先前出來的疹子,不長反縮,而大面積的疹子卻沒有出來,這把金蘭嚇壞了。她對王春申說,疹子要是憋回去,會有危險,讓他趕緊去請郎中。她自己呢,去喪葬鋪子買個紙紮的替身回來,把它燒了,這樣索繼寶命的小鬼,得著替身,就會打道回府,繼寶也就太平了。他們雙雙出門的時候,並沒有在意,翟役生也緊隨其後出去了。

  王春申請郎中,比金蘭買替身要周折。因為鼠疫,去針灸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一等再等。所以王春申領著老郎中回來的時候,院子的棺材旁,已戳著個白森森的紙人了。

  金蘭正和翟役生吵架。原來,翟役生趁王春申和金蘭都不在的時候,去防疫衛生局報告,說是三鋪炕客棧又有人得鼠疫了,讓他們趕快把人帶走隔離。這樣,防疫衛生局的一個醫士,跟著翟役生來到客棧,見繼寶高燒咳嗽,面紅耳赤,看上去像是得了鼠疫,就把他用馬車拉走了。

  金蘭指著翟役生的鼻子憤怒地罵:“我金蘭待你怎樣,全傅家甸的人都看在眼裡!你這樣的男人,哪個女人願意收留,哪個女人的男人,又能容你?還不是我金蘭和王春申!好嘛,你不知恩圖報,反倒把我們的骨肉往火坑裡扔,真是豬狗不如!你這種爛人,身上肯定纏著八九條鬼!我看,院子裡的棺材不用裝別人,把你和你身上的那些鬼挨個兒裝了,全埋了吧,省的來人世纏磨人!”

  正文 十 離歌(10)

  更新時間:2010-9-16 7:25:59 本章字數:922

  王春申從來沒有聽金蘭這麼痛快淋漓地罵過人,尤其是罵翟役生。他能做的,是為這罵聲增添點樂感。王春申“啪啪啪”地扇翟役生耳刮子,直把他打得東搖西擺,屁滾尿流的。翟役生開始時垂頭忍著,最後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說:“打吧,打吧,反正我在宮裡吃慣了耳刮子,再吃等於嘗鮮了!”王春申一聽他那女人似的哭聲,住了手。

  王春申打完翟役生,朝外走去,說:“我得把繼寶背回來,孩子跟前沒爹沒娘,怎麼行啊。”

  金蘭拉住他說:“人被扔進那兒,還能讓出來?”

  王春申說:“那我就去那兒陪他住。”

  金蘭說:“你又不懂小孩子出疹子的事兒,萬一照顧不好,落下毛病,後悔就晚了,要去也得我去!”金蘭說完,翻箱倒櫃的,把她和繼寶過年穿的衣服打點在一個包袱里,說是帶著這樣的衣服去,定能活著回來。金蘭挎著包袱出門前,狠狠地瞪了翟役生一眼,說:“你可給我看好門,等我回來,客棧要是少了一根針,就拔你的diǎo毛當針使!”說完,撲哧一聲樂了。

  這是金蘭留給翟役生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們聽見的她最後的笑聲。三天以後,繼寶死在疫病院,王春申再也聽不見繼寶喊他爹了。而金蘭,在繼寶死後的第四天,也跟著去了。那些天,傅家甸每天都有七八個人死亡,拉屍首的馬車,空前忙碌起來。為死者弔孝的,唯有送葬的馬了。馬走得熱氣騰騰時,身上的汗水在冷空氣中凝結成了白霜,它們看上去仿佛披了孝布。

  王春申覺得兒子和金蘭死得冤,繼寶不就是出疹子嗎,醫生憑什麼把疹子誤診為鼠疫?不能翟役生說是,他們就跟著說是。而且,金蘭去的時候好好的,不過一周,人就沒了,她一定是在那兒被傳染上鼠疫的。既然進去的人,很少有活著出來的,那麼花錢弄這個疫病院有什麼用?王春申憤怒了!他撿了一堆石子,兩個褲兜都揣得滿滿的,先是去疫病院砸門窗,罵醫生是一群蠢豬;然後又步行十來里,去道台府,一邊砸緊閉的朱紅大門,一邊罵裡面的人只圖自己享樂,不顧百姓死活!傅家甸天天死人,怎麼沒死一個官府的人?王春申要被氣瘋了。若是以往,他的這通鬧騰,會引來眾多的圍觀者。可是這個淒冷的冬季,人人都受著死亡的威脅,也就沒人在意他人的不幸了。

  正文 十 離歌(11)

  更新時間:2010-9-16 7:26:00 本章字數:901

  金蘭死了,翟役生的腰,就像被大雪壓彎的樹,又佝僂下來了。他白天時坐在院子的棺材堆前,一遍遍地說著:“怎麼會,怎麼會,她這一臉的麻子,除了我能相中,她去那裡,誰看得上呢?怎麼會,怎麼會,金蘭,金蘭喲——”他搖著頭,呼喚著金蘭的名字,眼裡淚光閃閃;到了晚上,他蹲在客棧的灶坑前,不停地添柴,火苗旺得快躥出來燎他的眉毛了,可他還是打寒戰。

  王春申憎恨翟役生,不叫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就不會死在那樣一個鬼地方。他還憎恨他囤積的棺材,認為它們給他帶來了厄運。王春申不想再看見這個娘娘,於是有天晚上趁著翟役生出門了,他先把錢匣抱出,藏在馬廄的干糙堆里,然後把客棧的箱子柜子、被子褥子、桌子凳子、鍋碗瓢盆、衣裳鞋帽、針頭線腦,凡是能用得著的,悉數搬出,又把繼英抱到馬廄,然後將客棧和棺材分別淋上火油,將它們引燃。那晚北風呼呼地叫,天空飄著鵝毛大雪,糙瓦板房和棺材,大約知道自己今夜將是老天賞花的對象,它們爭寵似的,競相怒放,把自己開得紅紅火火,蓬蓬勃勃的。

  吳二家的見前院的客棧火光沖天,怕火燒連營,將自家引著,趕緊跑來,讓王春申去報消防隊的來救火。這個消防隊,成立還不到一年。當時招募人員時,吳芬還讓王春申去試試,說是救火總比當車夫要自在些,可王春申不喜歡一個煙燻火燎的活兒。

  王春申對吳二家的說:“不用報消防隊了,等他們來,也燒落架了,救不住了。”

  吳二家的嘆口氣,說:“沒有女人把持家,到底是不行,連火都看不好。”她見風勢不會將火延展到自家,就打著呵欠回去了。

  王春申看著三鋪炕客棧化為灰燼的時候沒有落淚,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一朵花開敗了。相反,當火舌在夜色中一簇簇地歡呼騰躍,與天空的雪花遭逢的一刻,他落淚了。因為那火舌宛如艷麗的花瓣,而被火舌映照得通體金黃的雪花,分明就是一群聞香襲來的蝴蝶。那種美,他平生首遇,實在是驚心動魄。

  火著了小半宿,終於滅了。王春申回到馬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他被哭聲擾醒,是翟役生回來了。王春申太想看看這個娘娘沒有歸所的模樣,連忙披衣起來。

  正文 十 離歌(12)

  更新時間:2010-9-16 7:26:02 本章字數:674

  雪停了,太陽也出來了。陽光把雪地照得一片橘紅。翟役生的身邊,竟然有個活物相伴,是金蘭養的那隻黃貓!王春申放火時,竟把它給遺忘了。看來貓的本事大,逃了出來。翟役生背對著王春申,左手攥著樣東西,右手握著一根燒得彎曲了的爐鉤子,正在白雪覆蓋的廢墟里找他的東西。他那口平素誰也不能碰的木箱,早燒成灰了。在王春申看來,木箱裡的東西,以前是啞巴肚子裡的話,誰也倒不出來。現在禁錮已無,啞巴能開口了,可話卻一句也沒有了。

  王春申站在翟役生身後,聽著他嚶嚶的哭聲,快活地問:“你的寶貝,還剩幾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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