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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的家。

  每次工作結束後,他都會回到這裡休息。關上門,拉了燈,躺在床上睡覺或出神。房間裡永遠是安靜的,如果不製造什麼響動,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躺著躺著,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自己失了聰,盲了眼,連呼吸也感受不到。

  何時變成這樣的?

  傅明沒有記憶。似乎從一開始,他的生活就是如此。

  和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樣,傅明也有父母。但這對父母並沒有留給傅明太多東西,相處的時間也很短暫,以至於傅明回想過去,都記不起他們的模樣。僅存的回憶片段,只是些支離破碎的對話,告誡他按照世間常理而活。唯一一次完整的交流,大約就是他成年那天,名為母親的女人難得地替他倒了杯茶,而“父親”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你我責任已盡,往後就靠自己吧。

  而當時的傅明,捧著茶杯用同樣的語調道了聲謝。

  三個人都是冷淡的性格,誰也沒表示出留戀的情緒。仿佛分別是件極其自然的事情,理所應當。

  傅明喝完茶,從此就成為孤身一人。

  他在世上過活,見到形形□□的人和事。所有經歷如過眼煙雲,留不到心裡。後來他進了修纂科,再後來,遇見了紀潛之。

  想到紀潛之,傅明的心臟就有點兒發疼。他不再看房間陳設,關門轉身,卻發現面前是修纂科的辦公室。面目模糊的同事們正在忙碌,拿著材料來來往往,身形臃腫的科長指著樂谷大發脾氣。後者閒閒坐在椅子裡,耳朵戴著虛擬程序聯絡器,假裝沒聽到科長的咆哮。出於個人愛好,樂谷將聯絡器外形重新做了設定,看起來就像一副酷炫的全息音樂耳機。幽藍光芒映在淺褐色的瞳孔里,竟然顯出幾分冰冷疲憊來。

  傅明突然心生歉意,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樂谷竟然轉頭,望著傅明問道。為了以前的事,還是為以後的事道歉?

  傅明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再次重複道,對不起。

  有人在等我,我不去不行。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四周影像片片剝落,世界重新歸回無邊無際的白色。那本破爛書籍懸浮在空中,安靜地等待著。

  傅明伸手觸摸書頁,與此同時,無數聲音交錯著在身後響起。男的,女的,陌生的,熟悉的。

  再見。

  再見。

  傅明,再見。

  ……

  傅明緩緩睜開眼睛。身體很疲累,骨頭關節酸痛無比,像是打了一場最漫長的戰役。

  “醒了?你倒及時,逃過皮肉之苦。”說話的人頭髮蓬亂,面容枯槁,眼窩深深陷了進去。他站在傅明面前,手裡捏著把匕首,虛空比了比。“老夫本來尋思,要是你再不醒,就紮上幾刀,給這漂亮衣裳添點兒顏色。”

  ……是聶常海。

  傅明仔細辨識,總算辨認出對方身份。

  短短几天,北霄派掌門竟然變得如此潦倒落魄,全無昔日風光。

  傅明沒工夫感慨,他自己被綁在樹身上,胳膊腿腳完全不能動彈。繩索勒得很緊,呼吸幅度大點兒就會讓肋骨疼痛萬分。手腕貼在粗糙樹皮上,由於血流不暢,已然沒有知覺。

  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樹,枯枝敗葉間新抽出許多嫩綠的枝條,在風中輕微搖曳。沒有人家,也看不見官道,地上草木肆意生長,雜亂得辨不清路徑。

  他大概是被綁到了山里,具體位置尚不明確。日頭已然高升,不知時辰幾何。

  傅明思忖著,問聶常海:“我睡了多久?”

  “只過了一夜。”聶常海無意隱瞞。

  “聶掌門,”傅明態度平靜,“你我無冤無仇,為何如此?”

  “是你運氣不好,恰巧被老夫撞見。”聶常海端詳傅明臉色,嗤笑一聲。“倒是看了場好戲。傅少俠心腸狠毒,不輸紀淮。”

  此話意有所指,但傅明並不關心。

  “這裡是哪兒?”

  “自然是百回川。放心,離你那魔教不遠,快馬加鞭,也就半日路程。”聶常海的嗓音很怪異,像是氣管被人捏住,每句話都帶著嘶嘶的低鳴。他以匕首抵在傅明腰側,要笑不笑地說:“就是地方不太好找,紀家的狗崽子得花不少功夫。”

  傅明不動聲色:“你什麼意思?”

  刀刃刺進衣衫,扎著大腿皮膚,說不出的寒涼。聶常海猛地向下一划,傅明的衣服下擺就裂了條大口子。

  “離開陽澤山後,老夫聽到了很多事。紀淮的,你的……真是腌臢至極,可笑荒唐!同門□□,罔顧人倫,更不論紀淮瘋魔至此,相信借屍還魂的鬼話,把你當成個寶……”聶常海顯然已經知道了紀潛之和傅明的故事。這也不足為奇,武林大會之後,他倆的傳聞就變成了坊間津津樂道的話題。魔教人多,紀潛之並未管束,有內情流出也未可知。“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聽說紀淮看重你勝過魔教,老夫便捎信給他,邀他獨自來此地營救你。只不過,武林攻打魔教,亦在今日。”

  聶常海把救人地點告知了紀潛之。但如果紀潛之真的單槍匹馬來找傅明,路上會花費很長時間,魔教一日無主,再遭武林襲擊,勢必大亂。

  “紀淮的好日子該到頭了。沒了魔教,他就是人人喊打的喪家犬。”聶常海從傅明身上扯下塊布,撕成幾縷,將自己破舊寬大的衣袖綁至肘彎,方便行動。說來唏噓,這人穿的還是當日武林大會的那套衣裳,只是又髒又破,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但他言辭激動,說話時渾身都在抖,面上帶著依稀榮光。“就算紀淮武功好,能殺多少人?能躲幾天,幾年?我如今嘗到的滋味,一樣一樣都得還到他身上。”

  “老夫命硬,一輩子見過多少大風大浪,豈會栽在紀淮手裡?讓出掌門之位只是權宜之計,等何兒帶人清剿完魔教,諸事平定,自會把位子讓回……”說到這裡,他面部神色稍有緩和,竟透出幾分柔情來。“老夫膝下無子,孤家寡人,向來待何兒視如己出。他該還來的,定然會還……”

  聶常海口中的“何兒”,想必就是北霄派大弟子方何,如今的武林盟主。

  傅明不語。

  良久,才說道:“紀淮不會來的。”

  “為何不會?他早就瘋了,把你當個死人,當成他的命……”

  傅明閉上眼,不想聽聶常海說話。他渾身都很痛,特別是心臟位置,一抽一抽的疼。這種痛楚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強烈,但他只能忍耐。

  也許是被捆綁太久了。

  傅明放慢呼吸,試圖減輕疼痛感。耳邊能聽見聶常海絮絮叨叨的話語,咒罵紀家,埋怨紀桐,對夏有天也頗有微詞。過了一會兒,又翻來覆去地念叨武林盟主的勢力,肖想紀淮死後北霄派風光的景象。他的徒孫,他的武林……

  傅明聽這老頭兒一番胡言亂語,就不由得想到紀潛之。他不希望紀潛之來,又期待紀潛之來。如果不來救人,那傅明只是個被捨棄的對象,紀潛之守住魔教,也算好的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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