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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地開港的事情也是他提出來的,是因為他看出了市易與經濟中心都自發的南下,想扶持東南,給大鄴開個金庫。所以長江沿岸,丹陽湖下游這幾個最容易決堤的岸口,都是他派親信去監造的。

  固若金湯,保兩岸生民,他覺得自己做到了。

  也就是說不耍手段,今年絕不可能決堤的。

  其實要再有些時間,俱泰還是有法子往回撈,把事情兜住,盡力解決不鬧上來。然而一是浙江給他遞消息都已經是拖到攔不住了,二是他們自作聰明用抄大戶這樣的手段強湊出軍餉來,還想用堤岸防兵拉劉將軍下水,產卵的雞都讓他們為了一時避禍殺了,他就是長出千百隻手,也救不回來了!

  他也不想救了。

  俱泰開口:“我救不了了,東南浙地……已經爛了,他們地方的體系遍布各個角落,下去做事必定是寸步難行。挖了這塊兒膿瘡吧。我早在昨日,便已經擬好了辭呈,拿我拔浙江一系,是再好不過的了。”

  殷胥:“你這是什麼意思?”

  俱泰放下筷子,兩手捂住額頭,以前覺得自己能扛得住,捏的穩,倒後來發現,那還是心氣高,不夠老。老了再看,他與殷胥相差太遠。

  聖人與天下斗,他卻連浙地的根系都沒能斗過啊。

  俱泰這幾日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回首看來,本就是老頭子了,那時候活蹦亂跳又幼稚胡言的崔季明,都已經四十歲了,他數著都快六十了。

  俱泰嘆:“浙江已亂,膿瘡不擠乾淨就好不了傷疤。就讓他繼續亂吧,聖人先除我,我可以主動給你提供和浙地的通信,還有帳本,到時候你拿著,把根系全都□□,浙地雖大傷元氣,卻也能任用能臣,從頭再來。”

  殷胥起身,天色暗了,宮人們將燈架舉過來,四周花叢中也有懸掛燈籠的淡淡微光,俱泰衣袖掩面,不是難受,只是感嘆。他的路,走到這裡也確實差不多了。

  殷胥:“所以你把大鄴的各地當作身體?你把浙地的貪**壞當作膿瘡?可你想擠掉的是十幾個二十幾個官員,隨著他們殞命的是十幾萬二十幾萬子民。讓浙江繼續亂?怎麼賑災,怎麼剿匪,怎麼分地,明年的稻產怎麼辦?我們已經是在治國守土,不是當年分的你死我活的打仗了!”

  俱泰抬起頭來,殷胥從宮人手中接過銅燈,放在了俱泰面前的桌案上,一抬手,將兩邊的齋飯全推到地上去,一陣讓人心驚肉跳的脆響。他寬袖展在桌案上,幾年前一場大病,讓尚是壯年的殷胥鬢角已經有些斑白,他兩眼直視俱泰道:“就算是你拿膿瘡來比喻,這樣一個碗大的瘡,擠了剮了也長不出原先那些肉了,只是留一個凹下去的難看的、一輩子都在子民心上的疤。打仗的時候,我們可以這樣,但如今守土,不能再這麼幹了。大鄴哪個地方都不是皮肉四肢。”

  俱泰挪不開眼睛,釘在了原地,殷胥接著怒道:“地方官尚且知道為十幾條人命據理力爭,你這個宰相卻越當越倒退,幾十萬人命讓你用來整治貪墨?你這番話,與他們拿淹田流民來補窟窿,又有什麼差別!這事兒從你這句話,你就是真的摘不乾淨!”

  人老了,對彼此熟了,就越是因為已經了解對方,這番話,才好似忽如其來扇的顴骨都要碎了的狠狠一掌,打的俱泰渾身的血像熱油一般,炸的無處不痛。

  幾年病後,殷胥看著好似那個十幾歲要逆轉國運天命的少年皇帝,還跟當年一樣,一口氣要做力挽狂瀾之難事,眼也不眨強攬下天下蒼生之責。不懼痛苦艱難,不畏前路難測。

  四十歲,扔不能折彎他,仍不能教他“難得糊塗”“放任其流”“循常知足”。他大概一輩子到死,心裡都活的像個少年人一樣。

  俱泰若是那日得到消息,在書房裡踱步,只覺得雙目暈眩渾身冰涼,那今日就好似是舊刀除鏽再鍛,眼眶發疼,出了一身滾燙的汗。

  殷胥收回桌案上的手,攏袖道:“俱泰。我做不到高祖那樣看百年之後,畢竟如今的大鄴十年一道嶺,如今與我當初登基相去甚遠,我卻也最少要想個二十年往後。浙江難治,卻非治不可。過幾日他們來,我們是開創口,待到事情昭告天下,把一切都攤開曬明白了,剩下那些更大更多的腌臢,就要有人下藥了。是要以一人之力扭轉局勢,更要有一身骨頭去跟他們死磕,再有朝廷送糧,有官兵相護,都是解決外因,裡頭那些捋不清楚的關係與利益,非要有個人去給他們捋明白不可。“

  俱泰低頭,使勁的吸了一下鼻子,嗓音啞道:“聖人可有人選了?這樣的人,不好找啊。我知道此事前後能被拎出來,竹承語功不可沒,我找了多少年才找到一個她,聖人這時候要找能治浙地的人……難啊。真找到了的時候,生民也怕是要受苦了。”

  殷胥:“不用找,朕心中已有人選。”

  俱泰只覺得脖頸千斤重,吃力的抬起頭來。

  殷胥望著他。

  他嘴唇似乎都在發抖。俱泰自然知道他要倒,他也覺得自己到了該倒的時候。博年紀已經不小,他上位之後的方針顯然與殷胥不同,卻也是殷胥覺得大鄴該進入了那樣一個所謂“仁政”的階段。太子博從小,就要當了表面上這個“仁”字的代言人。

  至於博在那悲憫人心,甚至為天下蒼生動不動就要掉眼淚的面容背後,他既有殷胥的認真理智與不肯妥協,又學有崔季明的軍武韜略和護疆之心。博絕不是個能眼裡容得下髒東西的人,也不是個會軟弱或侷促到動不了手的人。

  但殷胥和崔季明都認為,他做出仁政的方針對未來的大鄴有好處,而他的上位,也絕不該再像肅宗,像殷胥這樣的腥風血雨了。

  裴六都知曉自己大限將至,雖不說落個悽慘下場,但也該知道怎麼往後退。

  俱泰更知曉,自己必須要倒台,要倒的大張旗鼓——卻不料殷胥是這樣決定的。

  俱泰眼底發疼,他道:“我做不得……”

  殷胥卻開口:“你別覺得朕是病傻了,或許說病傻了也無妨。朕記得有個前世,你比我厲害,在我少年時候捏著我做了傀儡皇帝,你成了大鄴第一人,權勢滔天,插手軍務,沒有人不敢不聽你的話,也沒有人能斗得過你。甚至連那時候的行歸於周,都被你擊垮了。幾十年前那個破敗的大鄴,落在了你的頭上。”

  這番話,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一直覺得,這天下亡是因為你,於是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擊潰了。我想著你死了,終於我這個做皇帝的可以大展宏圖了,然而真的接手了,我才發現,你是捆著當初那個大鄴的最後一根繩索了。你也繃到極限了。那時候我常常記起來,你被擒住時,還坐在寶殿之中,看著我笑,那麼感慨,仿佛在嘆自己怎麼成了今天這樣,仿佛也在嘆我還傻傻的不知道自己接手了什麼。”

  殷胥輕聲道:“這一世,你活的久多了。可怎麼還是,最後露出了對自己都失望萬分的表情了。這事兒,其實說來非你做不可,沒人像你那麼了解浙江,沒人能應對得了那麼複雜的局面。不過你也未必能做成,年紀不輕,那裡又水渾,死在浙江也說不定。”

  俱泰低下頭去,忽然破涕為笑:“你是要到最後也不肯放過我啊,把我這個老東西,用到沒有最後一滴油水。”

  殷胥斜眼瞧他:“沒有油水?你裝多少年的清修道士,裝的自己都信了?我問你,你能不能做。做一回難纏的小鬼,做一回咬死他們的野狗,把這件事情萬分之一的可能給爭成絕對,把你自己也心心念念的浙地,變成你想的樣子。”

  俱泰抬起眼來,渾濁的眼底,瞳孔卻依然進光:“……我當了十幾年的宰相,最後治不了一個鬼神遍地的浙江,乾脆就在史書上罵我三十頁也好。死就死吧,天天看你這張天下欠了你似的臉看了十幾年,也夠夠的了,我是死也不會回洛陽了。”

  殷胥扯了扯嘴角:“我也不太想看著一個整天踩在凳子上上朝的人,又幫我又讓我不省心。你降職為江浙刺史,過兩三日看著我這兒先把鬧劇戳穿了,你就儘早上路。崔季明或者劉原陽會陪你去,別死在路上,死在浙地就算你免罪了。”

  俱泰萬沒想到,今日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站起身來,離開桌案跪在地上,躬身叩下去:“謝聖人——”

  話還沒說完,殷胥起身,轉頭向外走去,只拋下卻一句話:

  “不提社稷江山,天下蒼生。你做的事,是為了死的時候,別再露出對自己都失望的表情。”

  他大步向外走去,俱泰抬起頭來,只看到屏風後,一直坐在後面的博起身,連忙跟上了殷胥的步伐,在夜色里回頭望了一眼俱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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