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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要不是生了我,你說不定能找個好男人。你會不會也有點恨我呢?”

  她捧著我的臉,眼睛亮得像抹了橄欖油:“麥蒙,我在這個地方最大的喜悅,就是有了你,你是我的天使,我永遠不會恨你,我愛你比愛自己更深,更幸福。”說著,她撲哧笑了,露出貝殼一樣可愛的牙齒,“我一個從海上漂來的外鄉人,怎麼可能找得到好男人,除了你,都沒有人可以聽懂我說的話。”

  可能是葡萄酒,也可能是她的笑,我感覺暖和起來。

  她也鑽到毯子下面,摟著我坐下來,輕聲唱起遙遠國度美妙的曲子。

  我偎著她,像抱著全世界,像睡在白海的海波里。

  第二天醒過來,媽媽和酒壺都已經不見了,只毯子嚴嚴實實裹在我的身上。

  門被推開,曼達斯走出來,皺眉道:“你在外面呆了一夜?真是個木頭腦袋。這樣下去,你可怎麼繼承我的橄欖油工廠。快把早飯吃了,趕緊去學校。”

  我木著臉點點頭,站起來,頭有點發暈。

  一路走到學校,身上愈發燥熱,腦子裡像塞了一團烏雲。

  阿爾跑到我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話,我一句也沒聽清。

  看著桌上試卷,字仿佛活了起來,是阿波羅在用太陽箭射阿喀琉斯的腳後跟。我歪歪扭扭地寫:太陽箭,腳後跟,麵包,葡萄酒。阿喀琉斯死了,考試結束了。

  曼達斯將試卷撕得粉碎,紅著眼吼道:“你整天什麼也不干,不過念幾樣書,考成這個樣子,你對得起誰?連阿爾弗雷德那個蠢蛋都考得比你好,別人問起來,你叫我怎麼說!”

  媽媽給我熬了退燒藥,但這次好像病得厲害,我像是離太陽太近的伊卡洛斯,灼燒中不停下墜,蠟燭油從頭頂流到腳底,羽毛糊了眼。

  我小聲說:“對不起,我生病了。我不是故意的。”

  “好端端的怎麼會生病?還不是你整天都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邪魔附身!”

  “罰站的那天晚上,天氣太涼了。”

  “誰讓你站一個晚上了?誰讓你說不該說的話了?你是反過來說我不對?”

  我抬頭看他。

  “誰他媽讓你用這種眼神看老子!”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像被風車槳掃出去,我重重摔在地上。

  視線模糊里,我看到媽媽驚叫著向我跑來。

  睜開眼,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屋子裡還有醫師留下的清涼的味道。

  病痛離開了,可我覺得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也離開了。

  我跑到院子裡,曼達斯正抱了鬥雞要出門。

  我跑到廚房,客廳,挨個探了腦袋喊:“媽!”

  我轉頭去看曼達斯。

  他站在院門口,晃著腿,露出得逞了的笑容:“她走了,從哪來回哪去。”

  “你把她賣給海盜了!”

  他抻抻嘴角,不置可否:“她不適合在我們這裡生活,她不適合你。”

  我跪在了地上。

  我的晨星,我的海鷗,我的搖籃之夢,我的黑海之花,離我而去了。

  我心裡明明滅滅的真理之眼,終於闔上了。

  我在軍事訓練團呆了一個月,就被曼達斯領回了家。

  他開始帶我參加各種宴會。

  我小口嘬著稀釋得像水一樣的葡萄酒,就已經醉了。

  宴會的酒是阿爾的父親提供的,他晃著酒杯,笑著對曼達斯說:“親愛的曼,今年宙斯只顧在女人身上起雨,忘了你的橄欖樹了,你的人都跑來我的酒廠了,好在我有足夠的錢來應付他們。”他的棕色眼睛深深望進曼達斯海藍色的眼睛,“這就說明,埋得深的才能長久,不是嗎?”

  曼達斯哈哈大笑:“看到老弟你生意興隆,我比自己豐收還高興啊。”

  我說:“看來尼索斯叔叔是要將一年期的酒留大半久釀了,這麼長的鏈子,不知道好不好拉船。”

  尼索斯愣了一下,又笑道:“拉船最重要還是看人,看手勁。”他拍拍我的肩,“麥蒙,聽說你只在軍事訓練團呆了一個月?身體的鍛鍊不跟上來,腦子會變笨。阿爾非常喜歡訓練團,教官們也都很喜歡他,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公民。”他又看向曼達斯,“曼,你對麥蒙太嚴格了,揠苗助長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笑臉像是一直長在曼達斯臉上,他捏著酒杯的手指卻繃得發青,快要斷掉。

  晚上回了家,曼達斯叫我跪下,坐在椅子上冷冷看著我。

  “麥蒙,說話前會不會過過腦子?”

  “我不想聽他那樣奚落我們。”

  “你才長了幾根羽毛,看著就好,不要多嘴。我就是討厭你自作聰明的樣子。”

  他說:“抬起頭來。”

  他往前傾身,抬起手,精準利落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又一記耳光。

  “你不過也就裝裝樣子,天氣不好,大家生意都不好做,你能多有能耐?”

  “我不是土生土長,也比你活得風生水起,你不就是嫉妒?”

  一個耳光,又一個耳光。

  我閉著眼,仿佛聞見月光的味道。

  “不要臉!不要臉!”

  他喘著氣,說:“你自己打,打一下,說一句‘我不要臉’。”

  我照他說的做了,心裡什麼感覺也沒有,竟流下淚來。

  阿爾送給我一隻小小的貓頭鷹。

  它橘黃色的圓眼睛,灰撲撲的絨毛,都叫人喜歡。

  我真喜歡它。

  我想緊緊抱著它,它卻啄了我一口。

  有點疼。

  我把它按進海里,它拼命掙扎,有一種生命的蓬勃。

  我把它提上來,它的圓眼幾要眯成一條縫,翅膀無力耷拉著。

  我把它按進海里。

  我說:“不要臉。”

  我死了之後,擁擁攘攘擠在地獄裡,心裡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們彼此說著不知誰教給我們的模子話,在該笑的時候笑,該怒的時候怒。

  我們做著不知誰布置下來的作業,拼命奔跑,就算肺抽筋了也不停下。

  心裡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怯生生提醒我,你不是該感覺痛苦嗎,你不是很累嗎。可是我不應該有這種感覺呀,大家能做的,為什麼我不能做呢。

  於是我對每一個迎面而來的魔鬼微笑,直到那笑像是長在我臉上,被風吹乾。

  沒人知道我的名字,沒人知道我喜歡什麼。

  每個魔鬼光是喜歡自己就竭盡全力了,還尚且做不到。

  一天,我們之中生出了一個天使,他的笑容發自內心,所以看起來刺眼。

  他慢慢往上飛,像是要離開我們,去過一種傳說的幸福的生活了。

  我像所有魔鬼一樣伸手去抓他,是想留下他,還是跟他去,也說不清楚。

  只是他們都被燙得縮回了手,我卻抓住了他的腳踝。

  我以為他會打掉我的手,但他沒有,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灼燒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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