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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北戴河第六天,他半夜驚醒。其實他是用不著吃驚的。窗戶、帘子、插銷他都是用過心的,關照它們幾乎成了習慣。但他還是大吃了一驚,他疑心是在夢裡。

  床前地毯上立著一個白色的物體。

  他想坐起來,立即有一隻手按到他嘴唇上,把他輕輕推回枕頭。手仍在暗示,他向床里挪了挪,體側頃刻之間感到了一條冰涼。彈簧床令人揪心地吱吜了一下。不知是誰在顫抖。他喘不過氣來,同時聽到了異常急促的呼吸聲。他軀體僵直,胳膊怎麼也伸不出去。他的感覺漸漸恢復正常並很快走向了極端。起初笨手笨腳,隨後便自如了,他覺得自己像鹿一樣敏捷。

  床有響動。他們同時找到了辦法。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或許說過什麼,但誰也沒有聽到,或在聽到的同時立即忘卻了。他想開燈,又怕自己面對的果真是個猙獰的魔鬼。他的發泄兇狠得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但他沒有設法阻止自己。

  一個小時之後,屋裡只剩下他自己。沒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只有未曾預料到的灌滿了身軀的舒適。他想到了第一次經歷。對方是他妻子,是有合法地位的屬於他的女人。但那一次他失敗了。他結婚了很長時間之後還為自己的唐突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醜惡。現在,當他拿兩個女人的生理細節進行下意識的對比的時刻,他對醜惡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

  那具yín盪的肉體使他難以忘懷。他一點兒也不後悔。墮落。他懷著藐視的心情想到了這個曾經令他恐懼的字眼。

  後半夜他沒有睡好,像個失眠的勇士。天亮的時候,他的心情悄悄起了變化。夜的消逝使許多東西清晰起來,露出了真實的面目。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讓他擔憂。

  確實沒有人發現她嗎?

  紗門的彈簧是否發出了太大的響聲?

  院子裡散步的療養員們,不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仿佛都在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他。他的隱私在空氣里可怕地蔓延。

  他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早餐時,他甚至當著許多人的面問華乃倩:“昨晚上又下海了嗎?”

  “沒有,cháo太大,在岸上轉了半天也沒下定決心……看來我的膽量也有限。”

  她迷人的笑容使他恢復了信心。

  日本人的論文失去了吸引力。他要鬆快一下了。他陪一些同事到自由市場,領頭討價還價,使大家買到一些便宜的海貨。他玩羽毛球,在糙坪上跌來跌去,逗年輕的姑娘們發笑。論文譯完了,他快累死了,他在言談中巧妙地表白了自己。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主動權在自己手裡。年輕有為的研究員,事業上前途無量,穩重而又平易近人,他知道大家都是這麼看他的。大家的看法一點兒也沒有錯。

  華乃倩約他到山上走走,說是想看看林彪的別墅。他不相信她會對那座傳奇式的建築物感興趣。

  沿著狹窄公路向西走,她沒有提出上山。兩人一直走出旅遊區的邊緣。左邊是海灘,擱著破舊的木頭髮黑的小船,右邊是灌木叢生的山麓,綠得零零亂亂。

  她的話很少。

  周兆路突然想起了她說過的一句話。他忽略了話的含義,他覺得那只不過是一個呻吟,現在細細回想則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真行……”

  當時她在他身底下,事情尚未收束。

  這僅僅是性的評價,還是道德的評價呢?是讚賞還是隱譏,或者只是對他所作所為的一種中庸的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行,行在何處;她認為他真行,又是為什麼。他從身體的反映上得知她領略了酣暢的滿足,但她的內心隱秘仍舊讓人看不透。肉體傳達給人的東西太少了,因為它們毫無理智可言。而理智在純粹的快感衝擊下是那麼脆弱無力。

  他們在沙灘上坐下來。幾個當地的男孩兒光著屁股在不遠的地方趟海,一艘摩托艇貼著海岸線飛速掠過,艇後鼓起團團白浪。

  “兆路,想問你幾個問題。”她說,“你這個人幹什麼都不露聲色,可是……”

  她同樣看不透我。周兆路看看她。她的嘴唇上有許多鮮艷的紋絡。

  “事情到了這一步,對我們的關係抱什麼看法,該認真談談了吧?”

  “我能說什麼呢?”

  “怎麼想就怎麼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我自始至終都不能理解。”

  “指什麼?”

  “我,還有你。”

  “你是不是不能原諒自己?”

  “是的,可是我能夠原諒你。”

  她眯起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海。水面是灰色的,很清潔。

  周兆路感到後面的問題將更加難以回答。真實令人不安,最好的避難所是虛偽。

  “你希望得到什麼?”

  “有些東西……只有到了眼前,才能產生得到它的想法……”

  “是別人送到眼前的麼?”

  她轉過臉來,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

  “……只是感覺。”

  “得到以後又怎麼想,還存在新的希望嗎?”

  “……得到以後,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該得到的……”

  “說乾脆點兒,得到什麼?”

  他臉紅了,有點兒慌亂。

  “是人?感情?還是肉體?你認為你得到了什麼?”

  “乃倩,這樣交談太累人了。”

  “再累一會兒吧。當初,是不是因為我吸引了你?”

  “……是你設法使你吸引了我……不對,也許我表達得不夠確切……”

  “是我勾引了你,這樣說才確切!因為我愛你……算了,饒了你吧,你城府太深,你不僅是個饞貓,而且膽小如鼠。我有什麼可怕的,值得你這樣防範?”

  “你不高興了。”

  他覺得自己就要垮掉了。她臉上沒有不愉快的神色,但口氣是沉重的,淡淡的笑容又使他聯想到嘲弄。你真行。他可以想見她在黑暗中低聲說出這句話時的神態了。

  戲逗的孩子們已經走掉,海灘顯得荒涼寂寞。她站起來嗅了嗅海風,把一隻手伸給他。

  “兆路,我不會責怪你,哪怕你僅僅貪戀我的肉體……”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別說這些了,我還會大膽進攻的。放心,我不會威脅你的家庭。”

  “乃倩……”

  “別管那個該死的紗門了,我的冒險已經超過極限……不過,你真棒!”

  這句讚賞倒容易明白。

  “乃倩……別把人弄得太尷尬。”

  “沒什麼可掩飾的。事情能做就能談出來,你覺得我怎麼樣?”

  他心頭一陣刺痛。她說得不對,有些事就是不能說的。說出來,等於用刀子割自己,割得血肉全無,只剩一具可怖的骨架。

  他想說,你美極了,你很放蕩,讓人恨不得殺了你!她說不定喜歡聽這個。她想聽的就是這個!

  他一言不發。面對面看著她。

  “當心,我可是有奢望的人,不是說著玩兒的。”她咯咯地笑起來。

  周兆路用力攥住她的手掌。硬硬的小手縮成一團,在他拳心裡攣動。她疼得露出了牙齒,像少女一樣潔白整齊的小牙叫人愛憐。

  奢望是什麼意思?她說過,她不想威脅他的家庭。難道她還想找出別的辦法,為她和他的關係壘築持久穩定的歸宿麼?奢望的說法,更像是露骨的暗示。她大概想讓他知道,她是某些方面亢進的女人。

  他明白。他用不著暗示。

  離開北戴河前一天,與那天夜裡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療養員們半夜爬起來,結伴去鴿子窩看日出。三三兩兩的人影在公路上蹣跚而行,路燈隔得很開,四周是濃重的夜霧,微風在路旁的莊稼地里掃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周兆路和華乃倩落在後面,前後沒有人,只有遠處傳來分辨不清的吆喝聲。

  後來,他們走下了公路。他跟在她後面穿過一片玉米地,跨過一條干水渠,在一塊低洼的糙叢里停下來。糙地旁邊有幾棵小樹,黑沙沙的,像人。

  露水很重,哪兒都濕漉漉的。她抓住一棵小樹,葉子上的水珠抖在頭上。

  有蚊子。

  她是來北戴河那天的打扮,咔嘰布短褲使他產生強烈的衝動。單純的原始欲望使一切變得簡單,也使所有別彆扭扭的行為變成不可缺少的了。

  像野獸一樣。這個念頭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隨即凝固,再也沖刷不掉。這是人的行為嗎?他問自己,有一種自我毀滅的感覺。

  回到北京,在火車站分手的時候,那昏沉沉的一幕又浮現出來。她的背景消失在從群里。一隻母獸戴上了人的假面。他也要復活了。在地鐵車廂里閉目沉思,他發覺過去那個周兆路、那個自以為優秀的人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看見兩個人站在野地里。她毀了他。她居然一絲不苟地往腿上塗防蚊油!

  第七章

  單位的人見了周兆路,發覺他比過去黑了,情緒顯得很活躍。上班時,他用網袋拎了十幾個嫩紅的煮螃蟹,沒進辦公室就被一搶而光。午餐後,走廊里到處都是海腥味兒。大家都說主任真不錯。以往出差他每一次都忘不了給同事們捎回點兒紀念品,大部分是吃的。花費不大,受者不至於當回事放在心上。但嘴皮子樂一樂,誰也不能不念一念他的溫厚。他心裡的確是一團善意。

  “你們得感激華乃倩,要不是她替你們敲我的竹槓,我才不掏這個腰包哩!你們知道螃蟹多少錢一斤?……”

  於是下屬們又向華乃倩歡呼。她知道沒那回事,卻笑哈哈地認可,並向他投過神秘的一瞥。他的處世手段要永遠處在她的監視之下了。

  他活得很累。身上添了許多毛病,胃疼,牙根發酸,失眠。有時候睡一個好覺便什麼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

  但好覺總是不多。妻子開玩笑,說療養一場倒養出病來了。半夜睡不著,妻子就把枕頭支起來陪他聊天。他已經不大適應家庭的溫柔,有時候只是因為妻了一句漫不經心的話,便會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她什麼都不知道。他使她像傻瓜一樣對一個通jian者體貼入微。他無法平心靜氣地接受她的關懷。

  他希望一個人呆著。沒有光線,沒有聲音,獨坐在書桌前用黑暗將自己和周圍隔開,於冥冥之中咀嚼那個真實的自我。他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幹了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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