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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姚川的提點,許裴之謹記在心。

  姚川帶許裴之從後門進入央戲教師家屬區,沿著道路走到了最裡面的一排房子,那是上個世紀7、80年代的建築風格,牆面斑駁脫落,樓房破舊不堪,樓道淒涼冷清,看上去沒幾戶人還在居住。

  姚川看許裴之目露疑惑地望著房子,便解釋道,“這裡的房子很舊了,學校打算重修,但我老師害怕失蹤的女兒回來找不到他,便一直不肯搬走。”

  聞言,許裴之想想晚年失怙的老人,也不由有些心酸。

  姚川帶著許裴之上了三樓,樓梯陡峭昏暗,就算是年輕人也不好走,姚川一邊讓許裴之小心,一邊道,“老師腿不好,除了上課平常不太愛出門。我們幾個師兄弟都是經常來看他。”

  許裴之攙扶著年約四五十的姚川,兩人到了三樓,姚川掏出鑰匙來開了門。

  “老師,我把許裴之帶來了。”

  姚川帶著許裴之進屋,裡面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端坐在沙發上,聽到響動,抬頭望過來——

  四目相對,許裴之微微一怔。

  這個老人年紀很大了,頭髮花白,眼鏡鏡片下眼神矍鑠犀利,給人不苟言笑的嚴厲感覺。

  讓許裴之怔住的是,對方給他某種熟悉的感覺。但他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對方。

  許裴之提著禮物,朝對方鞠躬,“穆老好。”

  穆老慢慢站起來,“謝謝,坐吧。”語氣淡淡。

  姚川替老師把禮物放進裡屋,出來給他們倒茶,“老師,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那個很有天賦的學生。”

  穆老推了推眼鏡,打量許裴之,直接道,“唱一段吧。”說話直接,毫不委婉。

  許裴之望向姚川,姚川壓低嗓音朝他解釋,“老師性格就是這樣……你唱吧。”

  對於這位嚴厲剛直的老人,許裴之有種本能的尊敬,不敢隨意敷衍,沉思了下,選了最近練的很熟的《霸王別姬》中的一段,薄唇輕啟,緩緩唱了起來。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

  聲音低沉婉約,轉音處理的非常乾淨,走步甩手動作流暢嫻熟,特別是唱腔中最難把握的“韻”,卻是韻味十足,且用自己的風格為旋律和歌詞的潤色,使得聲音更為圓潤、悅耳,也使得歌曲風格韻味和華彩倍增,這種意識簡直可媲美專業的戲曲演員。

  一段唱下來,姚川連連點頭,穆老微微眯眼,手指規律地打著節拍,頭輕輕隨著曲調擺動。

  許裴之唱完後,兩人還沉醉在他的嗓音中,久久後回神。

  姚川驚艷,“小許看不出來啊,比平時唱的還好。”

  許裴之神情略微訕訕。平時練習的時候,都要分神注意不要表現的太好以免被對方看出端倪,自然藏拙了幾分。

  穆老收回手,嚴肅地看著許裴之,“是顆好苗子,你有沒有興趣跟著我學戲劇,我可以收你當關門子弟。”

  對於穆老的賞識,姚川倒吸了口氣,許裴之錯愕。

  穆老作為京劇穆派傳人,聲名斐然,學生眾多,但承認的親傳弟子不過五人,自女兒失蹤後至今,更是再未收徒。

  如今以古稀之齡要收許裴之做關門弟子,如果放出消息怕是要引起戲劇界極大震盪!

  只是許裴之沒有絲毫猶豫地婉拒,“謝謝穆老的青睞,只是我暫時沒有想學京劇的想法……我還是比較喜歡演戲。”

  聞言,老人眼裡閃過一絲失望。現在學戲劇的人越來越少,好苗子更少。

  他嘆息了聲,也不再多勸,搖著頭緩緩坐回沙發上。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姚川立刻上前打圓場,笑著道,“老師您不知道,小許可是拿過最佳新人獎、也提名過最佳男配角的人氣演員,演技也真是不錯。現在籌拍的電影更是衝著國外拿獎去的,您要是真把人拐走了,回來陸導得找我拼命。”

  一番話半開玩笑,把剛才的尷尬氣氛給沖淡了。

  穆老聽完後,抬頭仔細看著許裴之,頷首贊同,“是好苗子,理應有更廣闊的舞台。”

  許裴之對他增添了些好感,這樣一個老人似乎也並不是之前他想像的那般固執。

  姚川看老師沒生氣,暗自鬆了口氣,“我去做飯,你們聊。”

  留下兩人面對面,對於這個嚴肅寡言的老人,許裴之一時找不到好的話題,只能道,“您的身體還好嗎。”

  “嗯,”穆老目光注視著他,幽幽道,“知道為什麼我想收你為徒嗎?”

  許裴之搖頭。

  穆老目露懷念,緩緩道,“你剛才的表演,在唱腔中加的一些自己的風格,讓我看到一絲我女兒的影子。”

  沒想穆老竟然主動提出這個話題,許裴之訝異,謙遜地笑笑,“姚老師提過,您的女兒從小師從您,耳濡目染,年紀輕輕便是大家。晚輩何等有幸。”

  穆老仔細打量他,詢問了一些他的家庭情況,仿佛確認某種可能般的搖搖頭,抬手一指,“幫我把相框拿過來,謝謝。”

  許裴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擺在電視柜上的一個相框。他走近一看,相片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發黃老舊,看得出是老人很多年前拍攝的。

  相片上,是秀美婉約的妻子、年輕俊朗的丈夫,以及……

  許裴之瞳孔驟然緊縮,呼吸一凝。

  畫面中間是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青春貌美,笑靨如花。

  ——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

  有一瞬,許裴之腦海一片空白,胸口如遭雷擊。

  同樣的姓氏、北方流派戲曲大家、似曾相識的細微動作……許多之前忽視的足絲馬跡串在一起,一個很多年前的記憶驀然浮現在眼前。

  那是他還小的時候,母親毒打他後卻又抱著遍體鱗傷的他失聲痛哭,聲聲悽厲,“對不起對不起……如果不是老爺子逼我,我怎麼會離家出走,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對不起!”

  痛的意識模糊的他,第一次聽到母親提到,原來他還有個外公。

  後來的時候,母親偶爾也會提到祖父,言語間時而懷念,時而忿恨,更多的,則是懊悔。

  而對於年幼的他來說,剛開始,他以為祖父是救贖自己的希望。

  每當被母親打罵過後,他瑟縮在角落裡,總是希望某一天,高大威嚴的祖父忽然出現在他面前,帶著他離開;

  而後來,當希望落空,知道外公當初以斷絕關係逼破母親和父親分手的時候,那種期望終於變成了絕望。

  如果祖父沒有這樣威脅母親,她就不會離家出走,結果身體發病,丈夫拋妻棄子、淪落到現在這個貧病交加的地步。

  自己也不會成為母親殷切的期望,在她的虐待中成長。

  所以成名後,懷著那一絲怨憤,他也從未想過去找尋祖父。

  於他而言,在他八歲時便杳無音訊的父親,以及從未見過的祖父,都是陌生人般的存在。

  ——卻沒有想到,時隔境遷,竟然意外重逢。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麼,許裴之從恍惚中驚醒,才反應過來那是老人的催促聲。

  “……抱歉,”定了定心神,許裴之竭力克制住手指的顫抖,從柜子上拿過照片,遞迴給老人。

  “謝謝”老人接過,戴上老花鏡,粗糲的手指一寸寸撫摸過相片,低著頭似深陷在回憶里,眉梢眼角皺紋刻畫出歲月流逝的滄桑和落寞。

  許裴之張了張嘴,心中有萬千疑問想問,卻如鯁在喉,啞口無言。

  問什麼呢,問老人當年為什麼要那麼做?然而事實證明,他的眼光並沒有錯,那個他不看好的年輕人的確沒有擔當,在妻子發病後第二年就拋妻棄子,從此杳無音訊;

  而且,上一輩的事,已經改頭換面的他又能用什麼立場去質問對方?

  執拗頑固的老人,想必已經在獨守後半生的淒涼中,嘗盡了後悔的滋味。

  第七十四章:青衣開機

  “年輕人,坐吧,”一聲低啞蒼老的聲音響起,許裴之依言坐下,老人沒有回頭,目光一直注視著照片,長長嘆息,“知道為什麼我動了收你為徒的心思嗎,你剛才的表演很有靈氣和韻味……和我女兒很相似。”

  當然相似,因為就是她手把手教導的,許裴之心裡泛起苦澀的滋味。

  老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沒有接著往下說。

  許裴之有心試探,又想起之前姚川的再三叮囑讓他不要提及老人女兒的事,不由躊躇。

  而老人那一句喟嘆過後,便再沒有開口。

  於是當姚川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回到客廳,就見到兩人對坐的靜默場面。

  “老師,吃飯了。”姚川招呼老人,徵詢地看向許裴之,許裴之搖搖頭示意沒事,他便轉過目光,服侍起老人吃飯來。

  席間,姚川頻頻給老人夾菜,老人雖然皺眉說不要他幫忙,但對方夾來的菜也全部都吃了乾淨。

  席間老人秉持著食不言的習慣,三人沉默地吃完飯,許裴之主動要求洗碗,這一次姚川沒有阻攔,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讓他去了,自己則留下來陪老人說話。

  許裴之進到廚房,這棟房屋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建築,廚房狹窄又破舊,但十分乾淨,連邊角也沒有什麼油污,看得出經常打掃清潔。

  廚房因年代久遠,連燃氣灶都沒法用,只在灶台邊擱了個煤氣罐。碗櫃是掛在牆壁上的,漆面剝落,裡面寥寥放著幾個碗盤,筷籠里只有兩三雙筷子,看得出這家裡很少招待外人。

  許裴之的目光落在碗櫃第二層,微微一怔。

  那上面正中間只擺放著一個藍色瓷碗,一雙筷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東西。

  許裴之情不自禁地打開碗櫃,小心取下那隻瓷碗,捧在手裡仔細一看,果然瓷碗邊緣有個小缺口。

  這隻瓷碗他雖是第一次見,卻並不陌生。

  偶爾母親心情好的時候,會給他講述離家出走之前的生活。

  其中經常會提到一隻慣用的瓷碗。她小時候不喜歡吃飯,父親便買來漂亮的瓷碗,女孩子總是喜歡漂亮的東西,於是就著這碗也漸漸地不挑食起來。

  而那個缺口,則是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不小心磕落了牙,她含淚捂著血旺旺的嘴巴,第一反應卻是去關心自己的小碗怎麼樣了。父親還笑她,簡直把個破碗當個寶貝一樣。

  ……許裴之怔然,明明沒有親眼見過的畫面,卻伴隨著母親絮絮叨叨的聲音,鮮活生動地浮現在眼前。

  也讓他詫異,如同之前遇水時的反應一樣,原本以為早就遺忘的記憶,還深埋在腦海中,不曾忘卻。

  每當遇到一些契機觸動了往事,便如cháo水般翻湧著上來,令人猝不及防。

  但是這一次,那些呵斥怒罵和棍棒加身的痛,也仿佛被稀釋一般,在心裡濺不起一點波瀾。

  更多的,是幼年父親尚未離開,一家三口的幸福時光。是母親絮叨的,她童年住的大院、家裡親手編織的桌墊……

  懷著複雜的心情洗了碗,許裴之回到客廳,姚川見他出來,便帶著他向老人告別。

  出門的時候,姚川在前許裴之在後,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只見老人坐在沙發上發呆。

  空曠的屋子冷清的很,老人獨自坐在那裡,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屋內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光線昏暗,把他花白的頭髮也染上了寂寞的味道。

  許裴之心中驀然湧現全然陌生的情緒,心臟有著細密的疼痛。

  回去的路上,姚川問剛才老人和他單獨在客廳時說了些什麼,許裴之如實相告。

  “照片?”姚川聽完後,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回過神慢慢道,“我知道,那是老師唯一擁有的一張全家福。他很愛惜。”

  許裴之斟酌了下用詞,小心問道,“……照片上面的女孩,就是,老人的女兒吧?您之前說她是失蹤,是怎麼了……?”

  姚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老師說你神韻和他女兒有幾分相像,看來你和他也挺投緣的。”

  他望著遠處夕陽餘暉,神情悵然,“老師的女兒,就是我的大師姐。美麗驕傲,是個非常有天賦的人,從小在父親嚴厲悉心教導下成長,年紀輕輕就登上了國家級的舞台,給領導人表演……”

  隨著他的述說稱讚,許裴之腦海里原本模糊的面容逐漸清晰。

  他當然知道。母親年輕的時候有多美。那種美不單是指容貌,更是從內而外散發的氣韻。

  大抵學戲劇的人都是這樣,身段玲瓏,眉目流轉間,一顰一笑皆是婉轉風情。

  在父親出走前的那幾年,他也是過了一段父慈母柔、父母恩愛的幸福日子的。

  那個時候,年輕漂亮的女人立在昏黃餘暉下,水袖曳地旖旎,回眸一笑,軟語咿咿,讓年幼不懂戲劇的他都睜大了眼睛,呆坐在小板凳上。

  ——那是心目中母親最美麗的一刻,驚艷了他的幼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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