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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流被她說得愣住,沉默下來,回憶往事,似乎自己也有偏激之處,但又一深思,斷然搖頭,“你若肯放我同熏兒走,自然是好,但要讓我以小公主身份嫁給平將軍,那還是不可以。”

  她仰起臉來,慘然地笑,“你會覺得貼了金箔後我臉上便沒有疤了嗎?它始終是在那裡,無論是胭脂水粉、金箔珠玉,再多掩蓋後面,它不過是塊傷疤。榮耀也一樣,並不是我披金掛銀頂了小公主的名頭便可脫胎換骨,唐流只是唐流,無法混跡到高貴皇孫里裝腔作勢。”

  “是嗎?果真如此?”太后突然抬起頭,眯眼看她,如一隻狐狸瞧見它感興趣的獵物,唐流被她睨得皺眉。

  “孩子,也許你真是有骨氣,但在我眼裡,所有的骨氣與軟弱都另有原因。”她拉了唐流的手,輕輕觸摸上面的傷痕,“比方說吧,你看,這個傷口已經好了,可表面的皮膚卻變得粗硬了些,人也一樣,有時候固執己見,不肯認命,其實只是為了掩蓋下面的心虛。”

  唐流突然抽手出來,狠狠瞪她。

  太后毫不在意,她臉上妝容早亂,眼裡卻又發出光,“我說得不對嗎?奇怪,為什麼總聽到有人口口聲聲說反對裝腔作勢,人活在世上怎麼可能不裝腔作勢?區別只是在於手段高明或愚蠢,孩子,不是我笑話你,你現在的模樣,也是種裝腔作勢呢,你心裡越是害怕自卑,表面便越拒絕反對,你說我強逼你,你又何嘗不在強逼人情世故?”

  她自知這話傷人,於是口氣越來越溫柔,腳下一步步跟近來,唐流聽得面色發白,情不自禁要往後退,太后加快一步邁上,扶了她的肩,貼在耳旁柔聲道:“其實也怪不得你,哪個女人會不在乎貞節與容貌?人總要想法子保護自己,你雖不肯用金箔蓋住傷疤,可一早已用強硬態度藏住它了。我很明白,也同情你,好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全是為了你著想。”

  不知不覺,她的手指已貼在唐流臉上,指腹輕觸在傷痂硬突處,無比愛憐地撫摸,她的聲音體貼入微,“別再這麼意氣用事,好嗎?既然你害怕,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前路,何不讓我來幫你,難道你不在乎平將軍的想法?非要令他一同貶入市井才好?你自棄,也非得連累到他?”

  唐流不響,突然低下頭,捂住面孔抽泣。

  “唉,你怎麼哭了?”太后嘆氣,收手回撫鬢角,“先皇在世時,曾不止一次說我言語毒辣,字字見血封喉,其實我不過實話實說,偏偏每次居然都能說中要害,叫他心驚肉跳罷了。”她又來勸唐流,“好孩子,現在只有我們兩人,我這話也許太利太狠,但是,你若是看不清自己,又怎能做出正確的決定?”

  她話里藏針,針尖又染了迷魂香,一字一句先將唐流心痛處刺得鮮血淋漓,再放出懷柔手段,慈愛萬般似地擁住她肩頭,“女人的心思從來都是一樣,只想與愛人平淡度日,可男人未必會這麼想,也許現在他心裡有你,肯棄了官同你一起吃糠咽菜,可十年後會不會後悔?他是否會埋怨這個決定?孩子,你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唐流突然重新抬起頭,側向牆角一株桃花,滿枝淡粉淺紅細碎,嬌艷如尋常小家碧玉,於是她伸手擦了淚,道,“請你放我與熏兒走,順便代我問平將軍一句話,如果他也想官復原職,娶一個小公主身份的唐流,那就請你也答應他。”

  “你這是什麼意思?”太后不解,“我答應平將軍,可你與那孩子要去哪裡?”

  “我要與熏兒離開這裡,一生一世再也不回來。”唐流冷冷看她,一直看到她眼睛裡,“請你現在就放了我們,無論如何,我是絕對不會留在你身邊。”

  “你不顧平將軍了嗎?”太后嘆,“他如此……”

  “就算我不過是在裝腔作勢,骨氣是假的,男人的心也不可靠,我們何不索性來賭一記。我走了,他若跟來,便是我贏;若不肯跟來,就算我唐流戾氣害己,薄命也認了!”唐流只追問她這一句,“你可捨得放了我?”

  太后怔住,眼角處陽光里琉璃瓦閃閃晶亮,如有雙眼睛緊盯在她身上,一個聲音急急追問:“你肯不肯發誓?你肯不肯?”她甚至覺得喉嚨里燥渴難安,與那日一樣唇齒粘滯,於是自己愈加迷惑,茫然道:“我怎麼會不肯。”

  一柱香後,唐流已領了熏兒往山下走去。

  “姑姑,我們要去哪裡?”熏兒好奇地問,路上桃花爛漫,柳條抽芽,小孩子手裡摘得滿滿的。

  “回家。”唐流道。

  “玲瓏姑姑呢?還有傅叔叔呢?”

  “他們不和我們一起走。”唐流難過,她討不到玲瓏的屍體,無法替她安墳立碑。

  “那平叔叔呢?”

  “我不知道。”她咬了唇。

  熏兒看了看她的臉色,懂事地不問了,把手裡的花朵送過來,“姑姑,這花好美呢。”

  唐流咬了牙,牽住熏的小手一路走下去,時而覺得自己腳步快,時而又埋怨自己走得慢。“或許我的確是在裝腔作勢。”她憤憤地對自己說,於是俯身抱起熏,大步走得更快些,然心頭又鬱郁地痛,強撐了半里路,賭氣似地又把他放下。

  轉頭往來路看,道旁樹木繁茂,風很大,吹起一地灰塵,陽光下揚成細細金粉,漫天遍地,飛撲進唐流的眼,她看了看空蕩蕩的路,想落淚。

  原來,薄命是真的。

  繁世中,她只是一個柔弱寂寞的女子,除了傷痕與倔強,一段痛苦坎坷的來路,其他,一無所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了抬手臂,眼角夕陽將落未落,灼得彩霞濃赤,投she在路旁一潭水面上,妖紅艷麗耀眼。

  “或許太后說得對,我終是戾氣難馴自討苦吃。”唐流,疲倦且悲哀。她便繼續拉了熏的手,盲目向前走,路上漸漸有行人,農人肩上扛了耕具,手裡牽了老黃牛,身後是拎著竹籃的農婦,籃子上的布巾略歪了些,露出籃里一角粗花老碗,裡面尚剩下些水。

  大路交匯處有人騎馬抬轎,是家底豐厚的讀書人接妻子從娘家回來,“咿呀咿呀”抬得穩,女子鬢角插了幾支珠花,從轎窗處撩開窗簾往外探看。

  路旁零星散布各色小吃雜貨攤,叫賣聲此起彼伏,賣糖的老頭用細竹籤挑了軟滑粘韌的麥芽糖,舉到孩子面前,“又香又甜又好玩的扭股糖囉……”

  唐流與熏兒茫然,這些日子,除了絲綢綺羅繁美寶光的行宮別苑,便是青石地板陰冷灰暗的牢房,再見到這樣歡歡喜喜的百姓生活,倒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熏兒一連咽了幾口口水,不敢明討,假裝問:“姑姑,這是什麼呀?”可眼神一早出賣真相,簡直是乞求地在看唐流。

  “我買了。”唐流莞爾一笑,去懷裡掏錢,才發現,剛才自己沒接太后賞的包裹,身上分文沒有。

  “乖,熏,咱們先趕路,姑姑有東西放在一個地方,找到了就有錢買糖了。”

  “我買了。”身後有人一手已把麥芽糖接過去。

  熏兒眼神立刻黯淡下去,轉眼卻又亮起來,那支糖重新又遞到他面前。

  “平叔叔。”他喜出望外,動作飛快,第三個字已模糊在塞滿糖的嘴裡。

  唐流驀然僵在原地,千粒萬粒金色粉塵在眼中爆開,瀰漫成朦朧一片,這樣一個濡濕的黃昏。

  平轉過她的肩,急道:“你們怎麼走得這麼快?我以為自己跟岔了路,一直順著大道走,越走越怕,簡直怕得要死!”他把她一直拉到懷裡,再也不肯放手。

  他終於還是來了,唐流欣喜若狂,臉上卻已濕了大片,她將臉埋在平的肩上,緊緊攥了他衣裳,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決定痛哭出來。

  “都怪我。”平嘆,“別哭了,好嗎?”

  唐流搖頭,依舊大哭,眼淚流不停。

  熏兒張大眼,看得呆住,甚至忘記含在嘴裡的糖。

  路人紛紛側目,指指點點,有人說:“你看你看,如今什麼世道,面目如此端正的男人,居然也會拋妻棄子。”

  “你錯了。”旁邊的人反駁,“我看倒是浪子回頭,本來嘛,孩子都這麼大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平聽得耳根陣陣發紅,等唐流哭聲弱了,扶了她肩,輕輕勸:“咱們找個地方慢慢說吧,這……這……這裡人太多了。”

  唐流這才發覺情形尷尬,擦乾了眼淚,又聽路人七嘴八舌奇言怪論連篇,“卟哧”一聲竟笑出來。

  平惟剩苦笑,“還是邊走邊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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