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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艷鬼放任了小貓在牆邊玩泥巴,湊到他面前,指尖點著他蹙起的眉心:「沒良心的是你,怎麼哭喪著臉的還是你?」

  「我……」小書生漲紅了臉,快要把新衣的袖子絞破,「表哥……過往你我總是在一處的,現下……我拋下了你……我……」

  白教了他二十年,怎麼還是這麼傻乎乎的呢?艷鬼好笑地再逼近他一步,鼻尖快抵上鼻尖,南風猝及不防的眼睛裡,驚駭和慌亂混成一團:「你還能和表哥過一輩子嗎?」

  他半張著嘴不說話,呆呆傻傻的,跟小時候一樣可愛。口氣里不禁添上些戲弄的口吻:「張家小姐美嗎?」

  小書生被他逼到了牆根,兩手扒著背後,只能虛弱地點頭。

  「喜歡她嗎?」艷鬼又問,笑得邪惡,又似帶著憐憫。

  南風侷促得快要閉起眼睛,臉上紅得都熟了。

  「說話。」

  他口氣輕柔,像是在哄不肯安睡的嬰兒,南風挨著牆角,在他灰瞳的注視下,幾乎無處可躲:「喜…喜歡……」

  兩個字說出口,幾乎抽空渾身力氣。

  艷鬼卻不笑了,後退幾步放過了他:「真的喜歡嗎?」臉上空白得看不到表情。

  「嗯……」南風低著頭不敢再看他。表哥若再靠近一步,自己就得順著身後的牆壁滑到地上去,「她……她很好。」

  「那就不要再辜負人家。」門外響起「咚咚」的敲門聲,桑陌側過頭,半邊臉被陰影遮住,「張家送喜服來了,還不快去試試。」

  南風還想說什麼,桑陌卻不再理會他,走到另一邊,把小貓從泥巴堆里拖起來。敲門聲愈急,小書生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奔出了院子。

  空曠靜寂的晉王府庭院裡,抹得滿臉泥巴的孩子仰頭看著這個把自己撿回家的漂亮艷鬼,他是那麼好看,就像是圖畫中雲煙背後的飄渺山峰,他又是那麼傷心,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大雨天蜷縮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表情。

  心思敏感的孩子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他的臉,半道卻被捉住,他面對自己時總是這樣寵溺又無奈的表情:「怎麼髒成這樣?」

  孩子嘟起嘴看著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臉無辜,桑陌蹲下身來用袖子替他擦。

  桑陌把髒得如小花貓一般的孩子抱在膝頭,早春的天空高遠遼闊,湛藍中不帶一縷雲彩:「他從前可沒你這麼頑皮,乖得很,從沒惹過我生氣,喜歡關在屋子裡看書畫畫,像個女孩兒。我總說他沒出息,男子漢就是要有些骨氣,怎麼能這麼沒脾氣呢?」

  「他呀,從前就這麼沒脾氣。這樣的性子怎麼能生在皇家?則明和則昀就不說了,如果則昭不生病,或許也會是個厲害人物。只有他,倘或生在民間,做個讀書人,寫寫詩,畫畫畫兒,彈彈琴,再結交幾個和尚道士的,學經、辯理、品茶……多好。偏偏……」

  他是皇帝,不是坊間的吹簫藝人,他有家國天下,有萬千黎民,還有朝堂上那一把金光燦燦的龍椅和龍椅下總不可避免的殺伐傾軋與腥風血雨……有時候,善良即意味著軟弱,心地善良又鬱郁不得志的苦悶帝王與傾城絕世的美麗妃子,戲台子上的戲文里都是什麼結局呢?

  「做皇帝很可憐。」艷鬼低聲說。

  院門外,有人背靠牆頭望著蒼藍如洗的天空靜靜地聽,黑羽赤目的夜鴉自他腳邊沖天而起。有黑色的羽翼飄飄墜下,他將它擒到手中,繞在指尖摩挲。那個男人有一雙狹長犀利的眼睛,臉上半分陰鬱半分憐憫

  婚典設在晉王府的大堂里,是南風要求的。傻氣的書呆子,什麼都任由旁人擺布,偏偏只有這一條死咬著不肯鬆口,護著糙窩裡唯一的一根肉骨頭的小狗似的。

  桑陌點著他的額頭斥罵:「這破屋子有什麼好?斷牆餐瓦的,能辦得了什麼喜事?喪事還差不多,晦氣!」

  他揉著頭,好半天才吶吶出聲:「我……拜堂的時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這屋子裡。」

  像是從未認識過他,對著小書生倔強的眼神,艷鬼寡淡無情的眼睛閃了一閃,沒有再說話。

  「這屋子裡還從沒辦過喜事呢。」艷鬼百無聊賴地把從房樑上垂下的紅綢拉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當年若給你討房妃子,也不白費了這一番排場。」

  空華站在他身旁,一室喜氣洋洋里,獨他們兩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現在也不晚。」

  桑陌聞言,扔了手裡的紅綢,轉頭對上他的眼,笑中帶諷:「任誰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齒的模樣。

  空華便笑著將他攬在懷裡:「要糟蹋,我也只想糟蹋你一個。」原來這張臉也可以笑得這麼無賴,放到戲本里的勾欄院裡,頭一個要被花娘潑酒。

  桑陌還想說什麼,門外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卻是新娘的花轎到了,「呼啦啦」湧進一群群烏泱泱的人,轉瞬便將個寬闊的大廳擠得滿滿當當。桑陌隔著人群探頭去看,南風正領著新娘進門。紅頭帶,紅衫子,胸口配著紅色的綢花,手裡牽著紅色的同心結。

  人群「嗡嗡」地議論著,卻聽不清是在說什麼。臉上帶著怯色的新郎不停偷偷向四周張望,像是在找誰。桑陌躲在靠著門邊的角落裡,遠遠對他笑。

  「他在找你。」空華說,卻伸過手來,強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裡握著。

  艷鬼掙不脫,便抿著嘴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牽過小貓,怕把他弄丟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麼?」

  小貓的手裡帶著汗,眼前花花綠綠的全是人,一個個面目模糊,連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朦朦朧朧的,像是一幅被潑了水的畫,七彩斑斕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兒緊緊靠著桑陌,要躲到他背後去,扁著小嘴,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桑陌只得蹲下身把他抱在懷裡:「別怕,一會兒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哭這種事,多難看。」

  聽話的小孩帶著一臉鼻涕撲在他懷裡,勾著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廳里,有誰吊著嗓子將一室的喧鬧毫不留情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南風帶著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著盈盈一身紅妝,只露出指甲上點點的微光。人群交頭接耳地猜測著紅蓋頭下是如何的傾國傾城雲鬢花顏。

  艷鬼靜靜地笑著聽,嘴角微微彎了三分。

  空華握著他的手說:「跟我回冥府吧。」聲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頂的雜聲了,又像緊貼著桑陌的耳朵。

  桑陌不答話,目光向上落到了掛著紅綢的房樑上。難怪覺得這綢子紅得異樣,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兒見過,原來……

  「你知道,後來天子的使臣是怎麼死的嗎?」他忽然回首扯開了話題。那個故事,關於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嶺的使臣。

  空華不解地看著他,艷鬼的笑容驀然擴大了,帶著一點小小的jian詐和心滿意足:「他是自盡的。」

  空華神色一變,不待他追問,鬧聲四起。人群中央,眾人的起鬨聲里,南風緩緩將新娘的蓋頭挑起。烏髮挽作飛天髻,面上一雙逐煙眉。額間一點桃花鈿,一抹濃紅伴臉斜,她抬起頭來,目光流轉,紅唇勾起萬千風情,塗著鮮紅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抬起,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隻細金鐲:「三郎……」

  妝妃。

  「你還認得我?」她撫著南風的臉喃喃問,像是怕口氣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書生愣愣地點頭,體貼地執著她的手要將她扶起。她卻一意昂著頭,不肯將目光從他臉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這話問得奇怪,一室嘈雜陡然寂靜,南風一時不知所措,吶吶答道:「是啊……這不都拜堂了嗎?」

  妝妃的眼睛濕了,滿頭珠翠光華灼灼,映著一張神色複雜的臉,再三重複:「你當真娶的是我?」

  「當真。」他道,卻是滿臉鄭重。

  「從前,你看的總不是我。」她紅著眼睛將一張紅唇勾起,嘴角卻在顫抖,一時,悲喜交加,唯有飛身撲進南風懷裡:「我終於找到你了。」兩行清淚劃下,滴落在南風肩頭。

  小書生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誰先喝了聲彩,叫好聲轟然而起。大庭廣眾之下,一貫羞怯的南風抱著他的新娘,一手拍著她的背,百般溫柔安撫:「好了,別哭了,把妝哭花了就不好看了。」兩情依依。

  「真好。」角落裡的桑陌喟然感嘆。

  空華笑而不語。

  桑陌續道:「你圓了她一個夢。」

  他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位陌生來客的肩,那人應聲回頭,艷鬼一言不發,一雙尖尖利爪迅即刺進他的雙眼。出手不過轉瞬之間,卻不見血花飛濺。空華沉默地看著,桑陌手裡正抓著個紙人,真人般高矮,頭上寥寥抹了幾筆濃墨算作是頭髮,穿著綠色的紙衣,臉部已經被撕破。

  「我從不信你有好心。」揮手甩開紙人,艷鬼盯著他墨色的眼瞳冷聲道:「你從未忘記過刑天。」

  楚則昀也好,空華也好,叫什麼名字並沒有差別,為人行事始終都是那麼陰狠:「在街上,你不是為了等我,而是在看他,又怕被她察覺,所以只得遠遠等在巷口。」

  空華不見慍怒,只平聲道:「她把刑天藏得很好,我幾番派了夜鴉去找,只聞見刑天的氣息,卻探不到實物。不過你每次見完她,身上的殺氣就會更濃一些。」

  「後來,我帶著小貓一起去的時候,想必你和她都談妥了?小貓的作用不過是為你再確定一次,你做事總是謹慎得很。」桑陌挑眉道。

  空華點頭:「鬼眾中,童鬼的感知最敏銳。見過她以後,小貓很害怕。看來,刑天一直在她身上。」

  「經由我找到她,她不肯屈服。你便打探她的過往,尋找她的命門。而剛好,她最想要的東西也近在眼前。一物換一物,也算是樁公平的買賣。」

  艷鬼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像是在說一樁與己無關的事。日日纏在身邊,以噬心相脅,又逼他將過往一一敘述,靳家的長槍、小貓、甚至是一碟碟核桃,這般軟磨硬泡,看似是團團圍著他轉。目的不過是為了卸下他的心房,蒙上他的眼,從他的過往裡探查旁人的故去:「你還是一樣精明得可怕。」

  「你也不差。」空華鬆開了握著桑陌的手,後退半步,隔著人群看著堂中相擁的兩人,「這綢子的顏色果然太紅了。」

  自以為天衣無fèng,可惜在細微處大意了。

  「更早。」艷鬼吊起眉梢,洋洋得意地笑著,青白的臉色在滿堂喜紅的掩映下居然看起來也有了幾分紅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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