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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溫柔地笑,“那麼,就這一世吧!”

  他看向我。

  我偎緊他,低低道:“我不會再留戀功名。我會處理好一切,然後在沙場混戰中尋找機會離去。

  你一定要等我。”

  他似信非信。

  這話相思卻能聽得懂。她瞪著我,不滿地說道:“娘親還要走嗎?我才不許娘親走呢!父王,父

  王,你也一定不會讓娘親再走的,對不對?我要天天和娘親睡在一起,天天守著娘親!”

  她一邊說,一邊已打著哈欠,歪歪扭扭地往我身上倒來。

  淳于望一怔,俯身抱起她送回到床上,腳步已趔趄了下。

  然後,他苦澀地望向我,眼中滿是不甘不信的驚怒傷痛。

  “竟……竟只有半天嗎?”

  他的身體一晃,已倒睡在了相思的旁邊。

  我反身滅了熏籠中偷偷放入的烈性迷藥,坐到床邊靜靜地看著他們酣睡的面容。

  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女兒。

  但只有半天,我真的只有半天的時間和他們相處。

  來的時候乘馬車,多耽擱了些時候,已經過去六天了。

  北都城外尚有一萬八千餘秦家軍被五倍於已的皇帝直屬軍隊困著,我的兄長被重重封鎖在秦府之

  中,無法踏出府門一步,秦家走得近些的族人盡數被看押。

  我賭不起那麼多親友部屬的性命。

  我把沈小楓和跟我多年的紫驪馬留了下來,孤身一人策馬離開了狸山,離開了我的家。

  在萬家團圓鞭炮聲聲的除夕。

  古老的傳說里,這個夜晚會有一種叫做“年”的怪獸出沒,出門是很不吉利的。

  但我別無選擇。

  沈小楓再怎麼傷心也不會攔我,她最珍視的人還在北都,她必須等著我帶給她渺茫的希望。

  我給淳于望留了一封信,又讓沈小楓設下言辭,一定要穩住他。

  我並不希望他和我共赴黃泉,也不希望他再踏入那條浸滿鮮血的帝宮之路,拿什麼大芮皇族所有

  人的性命來殉我。

  沈小楓會告訴他,我出世的時候,曾滿室梅花芳香,連屋外本已枯死的梅樹都在一夜間開出了無

  數清逸奪目的重瓣梅花。大芮最有名的天師曾說,我前世這梅之精靈,今生都將與梅有緣。

  我的信里則讓他代為照顧沈小楓和她腹中未來會出世的孩子,那是我們秦家最後一點骨血。

  我告訴他,我必會回來找他,請他一定要等我。如果北方有噩耗傳來,不過是我在用計,不用擔

  心。除非有一日,江南江北梅花落盡,才是我的死期。

  什麼梅精轉世之說,想來他也是不信的,但加上沈小楓的佐證,他總會有些將信將疑。

  只要有此疑心,也就夠了。

  他有相思承歡膝下,並不致太過孤獨。以他的性情,我也不指望他真能再給相思找個母親。這樣

  的父女相依安寧不和地生活下去,我也便沒什麼事以牽掛的了。

  回到北都時,剛好是第十日傍晚,正月初四。

  我先去秦府見了秦徹。他聞得沈小楓有孕,被有留在了南梁,也是鬆了口氣,卻低低向我嘆道:

  “晚晚,你說,若是祖父或父親知道,他們那般費心心機,換來的卻是自己的後代一個都沒法在

  大芮立足,他們還會那樣蠅營狗苟殫精竭慮嗎?”

  我答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我還有機會,我一定遠遠離開秦家,離開……那個地方。”

  我指向了皇宮的方向。

  秦徹默然良久,說道:“我也會。”

  然後,他又道:“可惜,沒有機會了。北疆又有軍情急報過來,柔然軍已經越過了燕然山,向幽州方向進逼。皇上已經派杜得昌領十二萬大軍過去增援,同時傳旨要秦家軍接

  受杜得昌調度……”

  秦家軍群龍無首,有部將性情激烈的,不接受調度,那麼杜得昌可以以抗旨為由拒不發兵增援,

  甚至人為設置障礙,讓他們死於柔然軍手中,也有部將勉強接受的,杜得昌同樣可以把他們斷送

  在抗擊柔然的最前線……

  如果司徒凌不能完全掌握這支虎狼之師,就一定會千方百計毀了他們,毀了這些為抗擊外族入侵

  跟著秦家出生入死的將士。

  我慢慢道:“秦家對不起他們,但我希望能保住他們。”

  秦徹道:“這也是我們最後所能做的了!”

  我在幾代人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百年秦府住了最後一個晚上,於第二日清晨回宮。

  北方軍情緊迫,司徒凌甚至沒有等度過元宵便開始行動。

  大芮弘睿二年正月初七,聖旨下,原駐京畿的一萬八千餘秦家軍分別編入神策、神機、神武三營

  ,以充實京城衛戍。原秦家將領秦哲遷升河東都司鹽運使,其餘幾名主要部將也分任各司府丞、

  詹事,員外郎等職。

  都是文職,卻大多是尋常官吏夢寐以求的肥缺。

  也不算虧待他們了。

  是我親自去擬的旨,並負責安排將士的疏散事宜。

  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出了事情的異樣,軍中士氣異常低落,幾名部將更是久久跪在營帳中不肯離去

  。

  我將他們留下,喝一夜的烈酒,唱了一夜的塞外歌謠,然後留下一地東倒西歪的軍中兄弟,在天

  色破曉時悄然離去。

  戰爭還在延續。

  不論是柔然,還是南梁,未來都很難安寧。

  司徒凌不想軍中將領寒心,就不會對秦家這些將領做得太過分。想來他們未來的日子不會太難熬

  。

  回到宮中後,便有靳大有送來一串長長的名單,並他們將被授予的官銜。

  都是目前尚在邊疆的秦家部將姓名,有平遷的、有調任的、有換防的、有年老賜其還鄉的。

  另外還糙擬的聖旨,明著是將杜得昌所領兵馬併入秦家軍,交昭侯一併統率,卻由杜得昌任監軍,且另置數十名副將、參領、佐領等職,由我編排安插入各軍之中。

  靳大有道:“皇上說,這些先請皇后過目,如果有不妥的,可以自行刪改添補。皇上還說,請皇

  後放心,他未必是明君,但一定不會是暴君。”

  我緩緩看了一遍,笑道:“皇上說笑呢!這般用心良苦的旨意,不是明君,又怎會擬得出來?請

  靳公公轉告皇上,秦晚會謹遵聖諭,辦好最後一樁差事。”

  靳大有乾笑著,捧著文書退了下去。

  待出了門檻,才弓下身,悄悄用袖子拭著眼睛。

  算來他是看著司徒凌長大的,也是看著我長大的。

  人非糙木,孰能無情?

  我嘆氣,走出這座金碧輝煌的未央宮,看向宮牆外廣袤無垠的天空。

  北方,有我領兵以來一路灑過的熱血,也有一幫曾經患難與共的軍中兄弟,倒是那曾讓我夜夜噬

  心的屈辱被看得,甚至可以如天邊浮雲般輕輕掠過。

  南方,有我遺失了三年的記憶,已經找不回來了,但忘卻的只是記憶,而不是感情。

  一生里最深切的愛恨,原來早已刻入骨髓。

  至死方休。

  不知哪裡飛來的一瓣落花,在冷風裡呻吟著,飄到我散亂的黑髮間糾纏片刻,無聲地歇落到我那

  珠纏翠繞的皇后翟衣之上。拈在手中看時,原來是一枚硃砂梅的花瓣。

  早已花顏憔悴,不知離枝幾時了,居然還在掙扎著,再不知預備飄到什麼清淨地方去。

  我輕輕把它撣落,用腳踏入塵土。

  真蠢,這裡哪是它該待的地方呢?

  越華麗,越腌臢。

  翌日,滿天陰霾,似在醞釀著地場暴風雪。

  有太醫來往於未央宮與太醫院之間,唯一的用處,就是把秦皇后病重的消息傳出。

  不久後,將會有一道聖旨順理成章地詔告天下,秦皇后病重不治,不幸薨逝,諡為某某皇后,然

  後舉國同哀,風光大葬於某陵。就如曾經在未央宮居住的端木皇后,明明是皇帝原配卻始終沒能

  入住未央宮的端木華曦,以及差點兒就能住入未央宮卻寧願淡泊避寵的秦德妃。

  死得不見天日,葬得光明正大。

  這時,我已換了武將裝束,領了聖旨,前去武英殿叩別聖駕。

  自那次和他定下十日之約前往南方算起,已有半個多月沒有見面了。

  他依舊喜歡一個人待在那個高闊冷寂的巍峨大殿裡,連僕從都不留,那樣靜靜地坐在他的鎏金龍

  椅之上。

  靳大有推開半扇門引我進去,殿內一片昏暗,我幾乎看不清寶座上那個人的臉。

  但那墨色五爪蟠龍帝王常服以及那冷凝峻挺的身形已經足以讓我辨識出是他。

  我叩拜見禮完畢,他一動不動,甚至連句“平身”都沒說。

  我只得沉著聲音緩緩道:“皇上,臣要走了。皇上若無別的吩咐,臣這便離京,絕對……不會

  再出現在皇上跟前。”

  他僵著身子,依然沒有說話。

  靳大有焦急地看向我,又看向他,弓了身要跟他說話時,他終於開了口。

  “秦晚!”

  嗓音沙啞而疲憊,甚至……蒼老。

  仿佛辛勞了很多個夜晚沒有睡好,又仿佛這半個月間他已滄桑了二十歲。

  我抬頭,忽然很希望看到他以往的樣子。

  面如朗玉,安靜沉穩,忽而抬起頭向我溫和一笑,眸光閃亮如星,沖淡一身凜冽,宛然又是當年

  子牙山上萬分憐惜師弟師妹們的大師兄。

  可高大的門窗緊閉,陰霾的天透不進更多的亮色,殿裡始終如此暗沉。

  我再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的神色。

  我只聽見他沉重地呼吸著,然後一字一字,沙啞地說道:“朕希望,朕的皇后能醒轉過來,殖民

  地朕同享百年富貴,共建太平盛世!”

  華麗空曠的樑柱間迴蕩著他沉沉的語調,拖出的尾音聽來竟如此灰暗而絕望。

  我叩首,從齒間擠出幾個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皇上保重!”

  站起身,我自行拉開那高高的殿門,頭也不回地踏出門檻,行離丹陛,步下台階,走向他為我鋪

  定的前方道路。

  身後的大殿,始終冷寂無聲。

  像一座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廟宇,高高在上,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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