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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孚琛閉上嘴,他嘆了口氣,只好如曲陵南所說地閉目。

  不知飛了多久,忽而覺得腳下踏上實地,孚琛睜開眼,入目竟是無比熟悉的場景,迎客松,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來將他送回了浮羅峰。

  此時夕陽西下,曲陵南看著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雜質,無關愛恨,只余澄明。她輕輕沖孚琛頷首,道:“你適才講的,皆是騙那老道的,對麼?”

  孚琛一愣。

  “什麼顧慮結下因果,什麼自責因私廢公,都是誑人的謊話,對麼?”

  孚琛莫名地心虛了起來,他忽而明白,這兩個問題曲陵南問得很隨意,但他若答錯了,終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邊。

  他忐忑起來,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煩躁與不安,繼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湧上心頭,他盯著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點了點頭。

  “沒錯,我剛剛說的都是謊話。溫孚琛,若懼因果,就不會處心積慮算計左律,更不會找上門去與他決鬥。這世上最難耐的因果我已嘗透,又何懼禹余城那點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想討你喜歡,我不願……”

  “不願?”曲陵南皺眉問,“不願什麼?”

  “我不願你以為我跟左律一樣,”孚琛低下頭,啞聲道,“我不願你將我看成一個自持修為高深便濫殺無辜理所當然的人。”

  “這麼多年來,滅門深仇乃我勤修不輟的動力,卻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盤踞我心,令我寢食難安,令我心如火焚。當日我利用你算計你時,明明有萬般不舍,卻仍抵不過心魔所惑,我甚至以為只待殺了左律,我再將你尋回,將餘生補償與你,這便是還了你的情義。”

  曲陵南平靜地道:“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提來作甚。”

  “不,對我而言,都沒過去。”孚琛啞聲道,“我懊悔難當,卻又無比慶幸,我懊悔那麼待你,又慶幸你冰雪聰明,在一切沒有變得不可收拾之前,揮劍斬斷師徒名分,沒有讓我鑄成真正的大錯。”

  “南兒,我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好人,也許終此一生都無問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點撥,我凡心太重,權衡太多,這是我之為我的本來面目,只要活著,我便要想如何讓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讓自己修道成仙。若論道心堅忍,我確實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頭,自嘲一笑道:“我說盡謊言,卻難提真心,機關算盡,卻難有安寧。這樣一個師傅,本就無法教你什麼好的,南兒,你何其不幸,拜我為師,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為徒。”

  他踏進一步,結結巴巴地道,“撇開修為、靈根、瓊華派真君、不盡不實的榮耀,我實際上便是這麼差勁的人,可我溫孚琛此生,只對你一人悔不當初,只為你一人痛徹心扉。我還無法抑制想追隨你,日日見著你,我想對著你學不誑人,不裝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詳著他,皺眉問:“難為你囉嗦了這許多,傷處不痛了?”

  孚琛立即面露痛苦之色道:“痛,左律到底不愧太一聖君的名號。”

  “還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轉,五色靈力瞬間凝結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脈門一搭,孚琛要害處被人拿捏,卻毫不反抗,似認定無論她對自己做什麼,全都由她高興。

  一股生生不息的靈力霎時間遊走四經八脈,默默溫養他體內所受重創,他背上要穴那處被風馳劍訣弄傷之處,此刻被無數綠色光點聚攏起來,以肉眼能見的速度慢慢癒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瀉出元氣,而是被同樣溫潤,包含生機的五色靈力堵住缺口,漸漸修復傷處。

  靈力遊走於孚琛體內之時,曲陵南閉上眼,神識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見過的岩洞中,地下流淌無數岩漿烈火,然此時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傷她的威力,反而如溫順的野獸般被綠色光點所平復凝固。洞內也不再熱浪逼人,而是清涼舒慡,吹拂到臉上的風,竟有微微潤濕之意。

  曲陵南對此甚為滿意,她雙手輕拍,那寸糙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開始出現蒼苔點點,繼而一根根綠蘿藤蔓直地底飛速竄起,爬滿石壁,綠瑩瑩的嫩枝頭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綻開一朵朵絢爛花朵。

  曲陵南步步行來,腳下綠糙蔥蔥,蔓延開去,光芒點點,明滅不定。她手一揚,漫天飛花忽而飄起,落英繽紛之下,孚琛烏髮紅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極致的臉上儘是柔情。

  “玩得可高興?”

  曲陵南大大咧咧點頭道:“還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裡還能春暖花開。”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點綠色,多開些花,你日後入定也不會太無聊。”

  “如此說來,我還需多謝?”

  曲陵南點頭:“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終究還是問道:“南兒,你肯來觀我與左律決戰,又肯於左律面前救我,又願以自身靈力助我療傷,現在,更願入我紫府替我溫養元神,你,你是否願原諒我了?”

  曲陵南和緩道:“原諒不原諒,又有何要緊?難不成我一句原諒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回師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諒出口,往日對你的愛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復燃,你便能得償所願,與我雙修?”

  這是她第一次毫無芥蒂地將兩人那點情意坦然說出,這話一出口,孚琛一顆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為何執著於原諒,便如你為何執著於復仇。事有百態,情有萬端,而你卻總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間,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這般結果。”曲陵南笑了起來,她笑容溫暖而好看,“你我之間,從來便不該只是愛慕與傷害,怨懟與原諒這兩條路走,你我之間,該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遙,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該靠滿足它的欲望而換取暫時的安寧,”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覺著看見我便能安寧,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機關算盡,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把它殺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躍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虛空劍驟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臟,孚琛捂住胸口難以置信地盯著她,曲陵南笑著扭轉劍柄,道,“別裝了,宰你的第一劍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青玄功法融入劍意之內,銳不可當,又被曲陵南這般出其不意地一劍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傷。

  可那孚琛卻只是微皺眉頭,眼光中似乎還有笑意。

  他問:“你想殺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著痛楚,溫柔而虛弱地道:“乖徒兒,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戀慕多年的師傅啊,你應承過要照料我,養活我的師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內,你幫為師捕殺水中凶獸,為師為你擋下上古大陣的反噬?瓊華之巔,為師教你練功習字,你替為師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余城門人所傷,為師出關便為你殺上禹余城討回公道?為師沖元嬰不利,你以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為師閉關那幾年,你我如何以紙鶴傳書,那一句句叮嚀囑託,深情厚誼,你不記得了麼?”

  “陵南,往事歷歷,為師深銘心中,縱使為師最後誤入歧途,騙你傷你,可到了底,為師還不是生怕左律傷你性命,替你求來伏地咒?”

  “這麼些年來,為師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記過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你當初住的小洞,為師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過的東西,為師都一件件鄭重收好,就為等你回來。”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這一劍,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麼?留我一個機會來彌補往昔種種錯失,好麼?”

  曲陵南手一頓,孚琛目光愈加溫柔,他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沿著劍柄,想要觸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時,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團火球瞬間打了過去。孚琛一驚,下意識縮回手,而曲陵南趁機用力扭轉劍柄,血肉自利刃下噴涌而出。

  孚琛慘叫一聲,面露猙獰,大吼一聲雙掌齊出,竟是以畢生功力與曲陵南同歸於盡。

  可那雷霆萬鈞的掌風拍到曲陵南身上,卻莫名其妙如春風化雨,便得綿軟無力。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雙目愈加猩紅欲滴,宛若噬人惡魔,他猶自不甘心,以雙掌再運靈力,手腕翻轉,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兩聲,卻在觸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間,仿佛被瞧不見的吸力盡數吸入深淵,就在他錯愕的瞬間,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道反彈而至,轟的一聲將他整個都擊飛起來,霎時間撞碎若干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過去,負手看向地上那個垂死掙扎的孚琛,此時他那頭烏髮已失掉光澤,頹敗萎落,而那雙血紅眼珠,亦失掉適才勾魂奪魄的魅彩,變得暗淡無關。

  曲陵南看著他,目光清亮,宛若兩汪清澈泉眼,泛著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隱含著說不出的悲憫,但不知這悲憫卻無特指,仿佛對世間一切有情者,卻不對當下任何一個人。

  她就這麼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傳說中與她頗有淵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緩緩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劍柄,平靜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記得還清楚。”

  “我曾經的師傅溫孚琛是做了很多錯事,也騙我傷我,更企圖卑鄙無恥地利用我。”

  “但有一樣他從未騙過我。”

  “那就是要不要殺我的問題。”

  “你可知,便是他想要我的命,他那種人也不會親自動手。”

  “更何況,他到了後期,想得更多的恐怕是如何保下我這條命。”

  “你雖為他的心魔,可你畢竟不是他。”

  曲陵南說罷,握緊劍柄,慢慢而堅定地,將之插入孚琛的胸口。

  那心魔嘶聲慘呼,掙扎著道:“是,我是殺不了你,溫孚琛生性決絕,剛毅果敢又對自己狠得下心,卻唯獨對你與眾不同。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註定要成為他的軟肋,所以我鼓勵他利用你去報仇,我蠱惑他把你視為除掉左律的關鍵棋子。我花了這許多年,趁著他修行紫炎秘文逐漸壯大成型,不放過他每次心cháo起伏,恨意難當的時刻去侵蝕他的心。可我沒成想那個窩囊廢居然留了一手,事到臨頭還能硬生生阻斷我的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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