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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新里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適的。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後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閒閒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菸,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上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眯細了眼睛笑著,微微皺著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cháo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褲里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裡面的短褲,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的無線電里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還是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里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著,著實氣不過,逢人就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裡帶。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體己人,和人家談起振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兒待人,自己吃虧!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這麼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裡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兒。現在這時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會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群,心裡先冷了起來。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著,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體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疏的形勢中,徒然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眼兒窄,而且她不過是衛護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可是後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氣干涉。又有一次,他聽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做聲,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學校里去住讀。於是家裡更加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餘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裡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GG買藥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願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僱車兜到家裡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裡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裡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里註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里,還有個裁fèng,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裡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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