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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有一把刀。沒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裡帶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乾的兒子富臣。富臣與她的父親不同,聽說他年青時來上海,機靈聰明。倘若不是急著往脂粉堆里鑽,他還許功成名就,撐起一個家來,而不像現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見到他,兩條胳膊緊貼著瘦薄的身體,離她父親躺的煙鋪五步遠。她父親穿著睡禱,腿微向後彎,腳衝著富臣,忙著在煙燈上燒煙槍,一壁說著上海的工作難找。

  漫漫雨季上海處處汪著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黃包車緩緩經過,濺起雨水,車夫的禱腿卷到大腿上。

  “過街?”他們吆喝,“過街一毛錢。”

  她搖頭,脫掉鞋子。微微鼓盪起一點意志力,才踩進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帶病的叫化子蹬過,還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膩膩的。路面向下傾斜,水從腿肚子漫到膝蓋,一波一波的蕩漾。她拿腳去摸索馬路的邊緣,就怕絆倒。上了公寓台階才穿上白色涼鞋,免得嚇壞了開電梯的。

  珊瑚只比她早回來一會。也是涉水而過,正在浴室洗腳。

  “何干來了。”露向琵琶說,“她要回鄉下了。去車站送送她,她那麼大的年紀了,往後見不著她了。”

  隱隱約約的壓迫感坐住了琵琶,仿佛一隻鳥剛覺察到大網罩在頭上偷眼看天。

  “她什麼時候走?”

  “下個禮拜,星期二下午。她會在車站大門找你。珊瑚,到北站有沒有電車?”

  珊瑚揚聲指引了方向,末了還說:“琵琶找不到的。”關了水後,又問:“陵的事何干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你以為會說什麼?”露道,“都嚇死了。”

  琵琶還剩兩塊錢。給了何干,還是落到富臣手裡。她寧可給什麼不能送人的東西。她到靜安寺去,有兩家貼隔壁的商家,都叫老大房。各自聲稱是老字號,比現在活著的人年紀還要大,誰也不知道是左邊這家還是右邊這家才是當年真正的創業之基。她揀了人多的那家,花椒鹽核桃與玫瑰核桃各買了半磅。東西極貴,她相信何干在上海雖然住了三十年,絕對沒吃過。紙袋裝著,她得在路上吃完,沒辦法捎回家帶給孫子吃。

  到北車站並不近。她在車站大門等,紙袋上漸漸滲出油來。然後她看見何干坐著黃包車,包袱抱在大腿上,兩腿間夾著灰白色水牛皮箱子,頭後面還抵了個網籃。她平靜地向周圍張張望望,高貴的頭形頂上光禿了一塊,在扁扁的銀髮下閃著光。

  “大姐。”她笑著喊。

  亂著付黃包車錢,下行李,她不肯讓琵琶代她提,兩人總算進了車站,立在矮柵欄里,把東西放了下來。

  “大姐!”感情豐沛的聲口,“何干要回去了,你自己要照應自己。”

  她並沒有問候露與珊瑚,也不說害她跑這麼大老遠的一趟。琵琶覺得虧負了何干。她倒不為逃走害得何干日子難過不得回鄉而感到心虛。弟弟的死開脫了她。眼見得何干無人可照顧了,儘管她知道這只是她後母的藉口,因為何干忙著粗活,極少有時間照顧陵。

  “大姐,陵少爺沒了!”何干激動的說,怕她沒聽見這消息似的。

  “我都不知道他病得這麼厲害。”

  “誰知道?說是好多了。我跟自己說怎麼這麼瘦?吃補藥,什麼都沒少他吃。太太相信這個推拿的大夫。才十七。誰想得到……?”她低頭,拿布衫下擺拭淚。

  他們不曾輕輕鬆鬆談過陵,事實上在此之前不曾談過他。何干照顧他就跟照顧琵琶一樣的真心實意,琵琶覺得陵似乎也喜歡何干。然而仍是覺得陵是秦干託孤給她們的。

  “我帶了這個。”

  何干接過紙袋,淡淡一笑,也沒謝她,只急忙岔開話。琵琶突然明白自己做錯了。她是該為今天再點錢的。她不能問她母親要錢,也不想問姑姑要錢,姑姑自己一個月也就是五十塊的薪水。她考慮過問舅舅要。要十塊,他會立時從皮包里掏出二十塊來。“還要不要?”他會再追問一句,一條胳膊整個探進袍子裡。問舅母要也行。他們就是這樣。可是不能背著母親去找舅舅。她真該做點什麼的。要給現在就該給,過後再送就是白送。信件都送到最近的小鎮的雜貨鋪,凡署名是她的東西都會交給她兒子,她只怕連影兒也不知道。

  礙眼的紙袋一轉眼不見了,掖進了何乾的寬袍和包袱里,變戲法似的,還許一點油膩也沒沾上。

  。我還要再考試,考過了今天秋天就要去英國,”琵琶急忙道,“三年我就回來了,然後我就可以賺錢了。我會送錢給你,我真的會。”

  何干一句話也不信。女孩子不會掙錢。珊瑚也去了外國,在寫字樓做事又怎麼樣?況且遠水救不了近火,她都這把年紀了,簡直像是下輩子的事情。

  “到了外國可得好好照應自己啊,大姐。”

  “給我寫信,寫上你的名字,好讓我知道你好不好。你會寫何吧。”琵琶教過她這個字。

  “噯。你也要寫信給我,大姐。”她咕嚕了一聲,顯然只是酬應一下。

  “鄉下現在怎麼樣了?”

  “鄉下苦啊,又逢上打仗,不過鄉下人慣了。”

  “我聽見說你母親過世了。”

  她的臉色一閉。“她年紀太大了。”她斷然道,也許是疑心琵琶聽說了她兒子把外婆活埋了。

  “家裡都好麼?富臣呢?”

  “都好。富臣老寫信來要我回去。他說我年紀大了,不能操勞了。”

  富臣知道揀他母親愛聽的話說。告訴她收成不好,要她寄錢,要她不要幫工了,回家去吧,他想她。只消這裡仍要她,她自然也不會回去。

  “你一定很高興,一家子終於團圓了。”

  她笑笑。“出來這麼多年,我也慣了。”

  琵琶看見像地板或是乾涸的海的遼遠鄉下等著她,而她兒子也在其中等著。儘管無力再賺錢,她帶回了她的老本,雖然不多。琵琶應當再添上二十塊錢,即便只是讓富臣從何干那裡再蠶食更多錢。事到如今,她回了家連提到琵琶都還不好意思,眼睜睜看著她空手回去。

  她拿起行李。琵琶堅持要幫她提大網籃。網子底下有一層報紙。她知道報紙下是什麼,收集了一生的餅乾罐,裝滿了什物、碎布,都捲成一小束,拿安全別針別住。可是她不敢真去看,唯恐何干疑心別人以為她在沈家做了四十年,私藏了什麼寶貝。

  火車尚未開動,她們已無話可說。

  “我該上車了,先找個好位子。你回去吧,大姐。”說著卻哭了起來,拿手背揩眼睛。她不說怕再也見不到她了,倒說:“我走了,不知道下次再見面是什麼時候。”

  “我會寫信給你,我幫你把東西拿上去。”

  “不,不,不用了。三等車廂,什麼樣的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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