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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道了謝,又坐在那裡照本宣科,對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說著一天瑣碎事,直到一炷香結束後,公孫紙才放她出樓。

  天邊已抹上朦隴的灰色,夜晚即將要降臨,近日來訪的江湖人遽增,莊裡子弟會在主要道路點上明亮的燈火。

  燭燈一夜,至薄白天光才會熄去,這樣的燭油終年結算下來,所費不貲,雲家莊哪來的錢耗在上頭?

  她本以為他們刻苦耐勞,人前無比光輝,人後縮衣節食,但這些人不但衣著追求舒適,連生活也十分講究,嗯,根據她的推敲,公孫雲可能發現金礦了。

  有人拉著她的衣角,她低頭一看,據說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著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還有點嬰兒肥的八歲小男孩,臉紅紅,小手緊抓著她的衣裙,結結巴巴道:「四公子說,今天你上雙雲榭吃飯,在去之前,請先到女眷房那頭打轉。」

  她想了一下,雖不解其意,但點頭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籬下,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得做。好比,這小江弟本來就是雲家莊新進小弟子,—切還在塑造重整中,為了替她捏造身份,這小男孩就這麼成為她的小弟,從此,對她晨昏定省。

  她還得負責檢視這隻的功課……算了,小事一樁,她也能忍。雲家莊喜歡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這麼真實,她照辦就是。

  這隻小的對她晨昏定省,奉她為姐,她也沒占多少便宜,必須對樓里那隻晨昏定省。

  樓里那隻,正是當日懸崖上跡近氣絕的七公子公孫遙,聽說他是公子裡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數字公子裡最崇拜閒雲公子的一個。

  公孫紙雖然救回他一條命,但他始終昏迷不醒。

  在道義上,她確實該負些責任,所以,當雲家莊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孫遙那兒家常幾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對昏迷的人講幾句話又不會削肉去骨,她絕對能忍受。

  「大、大、大姐,請跟我走。」小江弟小聲道:「這次你不能走錯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頭,六公子氣得罵你,這回要小心點。」

  她揚眉,應了聲,跟著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正是她悲慘的寫照。

  她王澐,曾是白明教左護法皇甫澐,如今改名江無波,隱姓埋名寄住在雲家莊。

  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她是寄生蟲,自然得完全地低頭,所幸,低頭不必太費力,她頸子還負荷得了,於是就這麼忍了下來。

  其實,當日的記憶她不太願意去回想。

  那樣的痛,她能忍下來已非常人所及,再去回憶,等於是再度疼痛。

  她只記得她在大雨中走著,不理中途跌了幾次,也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突然氣絕身亡,就這麼一直走著。

  她聽不見雨聲,也逐漸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雨勢過大,林間霧氣漸濃,已局限她的視野,巨大的痛感更令她開始模糊眼力。

  一抹人影,若隱若現地,就在不到十步外的距離。

  她下意識地停下腳步。

  那人一直與她對視,而後慢慢張口說了什麼。

  與其說她無動於哀,不如說她根本聽不真切,只知那人疾步來到她的面前。

  他徐徐伸出手,她目不轉睛,發現這手是要摸上她的額頭,她直覺避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而後他垂下目光,驚痛地瞪著她的左臂。

  他痛什麼?她不懂。

  他疾手封住她幾道大穴,她卻連動也沒有動。

  「澐姑娘,我來晚了嗎?」他目光直視著她。

  那聲音,帶點沙啞,竟奇異地滲進她的聽覺里。

  她想了想,禮貌性是該回他話,遂道:

  「不算晚,至少我還活著。」她不知她有沒有把聲音發出去,只知他還在望著她,她只得再道:「閒雲公子,何哉呢?」

  「我沒有注意,也許,他正想法子下崖。」

  她以為她走了很久,公孫雲與何哉他們已找到下崖之路,才來救人,但聽他意思卻又不盡然如此。

  「澐姑娘,我帶你回雲家莊好嗎?」

  這不再溫潤也不清冷的沙啞聲音,一直困擾著她。如今她的思緒不像以往活絡,停頓半天,她才恍然大悟,蒼白的唇微地上揚,眸中卻無笑意。她道:

  「閒雲公子不必介懷。我並未記恨你們,人在遇難之際,先救自己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只是她,不算是他或何哉的自己人。

  事實就是這樣簡單。言知之易,行之難,其實,就算何哉許了一生一世,她心裡高興,卻也不怎麼相信,今日的事情,只是驗證她所想而已。

  現在,她真正心如止水了。

  他還是凝視著她。她淡淡道:

  「它日若是我遇上這種事,自然也先救自己人。」

  「我第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第三次,總要救到你。」

  這客套話她聽多了早習慣了。「多謝閒雲公子,恕小女子無法施禮了……剩下的那兩塊玉還在我袖袋裡……」要討回去就自己拿吧。

  「那就放在你那裡吧。」頓了下,他輕聲道:「你願意讓我救你嗎?」

  她輕怔,總算明白他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的原因了。

  她垂下眼,沒有感情地笑了聲,而後,她低聲道:

  「那就麻煩公子了。」語畢,她終於放掉忍字,任著痛感蔓延全身,雙眼一翻,倒進他的懷裡。

  當她再度清醒時,是在雲家莊裡。

  「我真訝異,你受這麼重的傷,竟然能步行這麼遠。」公孫紙劈頭就說。

  剎那間,她真想**出聲。放過她吧,她是重傷,但她的聽力還在,這個人的長舌功夫足以毀滅她的忍字,為什麼要讓她看見這個人?

  「你放心,現在除了咱們幾人,再也沒有人知道皇甫澐還活著。那天大雨下了三個時辰,雨勢結束後,閒雲建議跟車艷艷下崖尋人,我們安排屍身,換上你的衣物,屍身面目全非,車護法沒有懷疑。」公孫紙輕聲道:「那是其中一名弟子的屍身。在閒雲安排下,暫時在那裡入墳,等過兩年,才帶他回莊正名。」

  「……」她垂眸。

  「閒雲負著阿遙、托著我,無法再**救你,當時雨勢已經過大,車艷艷他們已退往山下,我們是最後走的,閒雲把阿遙交給我後,自崖上躍下。」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她,被迫聽著陳年舊事。

  公孫紙眨眨眼。「他可不是殉情,他輕功極好,平日要他飛走崖壁,那是輕而易舉,但那天視野不清,他敢在亂石還在崩塌的懸崖行走,實也不易,澐姑娘等能說話後,一定要感謝閒雲的。」

  她這才發現她張口似無聲音。其實……公孫雲躍下山崖又如何?如果不是她運氣好,他尋到的只會是具剛斷氣的屍身。

  公孫雲夠義氣了,果然是江湖大家長,雖有先後順序,但他能救的一定會下手。

  皇甫澐能自世上消失,正是她所期盼,從此不用勾心鬥角,不用應付那個走火入魔的瘋子教主。她該感謝他了,不是嗎?

  據她盤算,教主最多再撐一年,就得找人接任,在那之後,就算她被人揭穿,她也不在乎了,從此當個真正逍遙的閒雲野鶴。

  從極苦轉到極樂,她還真是不能適應。但,終究一個忍字,只要能忍,她就不信她撐不下去。

  公孫紙忽面露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你躺了多久?回到莊裡才兩天,你就清醒過來,這絕不是你身子底打得好的緣故,你頭破血流,肘骨斷裂,五臟六腑稍有移位,你左腳也扭了,怎能走那麼遠?更別談其它傷口了。另外,雖然我加重麻沸散,但也絕不可能一點也不痛,為什麼你沒有流露出痛苦?」

  「……」反正她不能說話,就避談此事好了。

  公孫紙笑笑,而後點開她的啞穴。

  「現在你可以說話了。之前我怕你痛得哭天喊娘,但現在,嗯,你真的可以說話了。」

  她瞪著他看半天,公孫紙耐心等待。

  寄人籬下……寄人籬下……她終於開口了——

  「……痛……」

  「什麼?我沒聽清楚。」他一臉無辜。

  「……好痛!我很痛!」她啞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她絕對能配合喊痛。

  「真的很痛?那你為什麼不哭呢?」

  「……」她咬住牙根。

  「五弟,別欺負澐姑娘了。」低啞的聲音,在角落。

  她這才發現公孫雲一直站在那裡。他上前,遮住床頭大半光明,讓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醒得太早,這不是件好事,我知道這是你的習慣,但還是得放鬆下來,這樣好睡點嗎?」

  掌心輕壓在她的雙眼上,逼得她不得不合眼。

  「閒雲,你就在這裡陪著她吧,我去看看阿遙。」

  「嗯。」他移坐在床緣,聲音還是沙啞的,令她懷疑他的喉嚨壞了。

  男人的掌心帶著暖意,很快就烘暖她的眼皮。她記得,一路被送往雲家莊的途中,痛得發狂,她絕對能忍,但她必須清醒著忍,就是這雙手覆住她的眼,沙啞地在她耳邊重複說著:再睡一下,睡過去就不會太難熬了。

  現在,她再睡一下應該不打緊,她想,雲家莊暫時是安全的。閒雲公子跟公孫紙都算是客氣到有禮的正人君子,在這樣的地方養傷,絕對是萬全之策。

  於是,她小小放縱,任著眼皮上的溫暖覆去她的意識。

  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才發現……

  她被騙了!

  第六章

  她被騙了!

  這半年來,她徹底發現雲家莊人人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

  她老牛慢步,一步步走上橋。每走幾步,遇到有燈之處,小江弟就熄去,到最後整座橋都沒入黑暗之中,只剩雙雲榭的燈火。

  長橋燈滅,只留榭中燈火,表示此路不通。

  她待在莊裡六個月,很明白雲家莊的作法,雲家莊來往外人不少,偶爾,雲家莊人也需要獨處空間時,便會採取這種作法。燈不明,勿往前走。

  上個月,就是用這招,公孫紙讓廚房依著他的食譜,做了全桌藥膳食補,招集留在莊內的公子們躲在這裡品嘗,她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她也被迫在場。

  「大、大姐,我先走了。」小江弟紅著臉,取過橋上暗格燈籠,邁出有點胖的小腿跑回岸邊。

  她慢步走上雙雲榭,主人早已入座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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