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張平已經走到了門口,聽見身後的聲響,轉過身來。

  袁飛飛一雙細長的眼睛在夕陽的紅雲下,映得像團火——如果這世上也有如此冰冷的火焰的話。

  袁飛飛表情依舊是在笑,她逆著光線,看著張平,緩緩道:“老爺,手滑了,再做一碗吧。”

  張平看著她,身後院子裡刮來晚風,吹得人身散了層汗,涼涼的。半響,他點了點頭,出了屋子。

  袁飛飛沒有跟過去,她坐在凳子上,手托著臉,看著院子裡的灰濛濛的井口發呆。只不過一天而已,她卻覺得變了好多東西。可這感覺來得莫名其妙,讓她摸不著頭腦。她覺得自己該想一想辦法,可是她偏是一直看著那片被風吹下,落在井口的葉子,就那麼孤零零地打著旋,最後飄到井裡。

  等她打算站起來的時候,張平端著另外一碗麵回來了。他把面放到桌上,筷子也擺好,然後彎下腰收拾地上的面碗碎片。袁飛飛看著他的後背,說:“老爺。”

  張平沒有回答,一直低頭收拾。

  袁飛飛又叫他,“老爺。”

  張平依舊沒有回話。

  袁飛飛站起身,來到桌邊,端起另外一隻碗。

  張平忽然就轉過頭了。

  袁飛飛細長的手指平托著碗,也沒有說話。張平蹲在地上看著她。四目相對,袁飛飛輕鬆地將手鬆開。面碗直直落下,眼看就要摔到地上的時候,張平伸出一腿,腳掌在空中虛墊了一下,然後探手,將面碗穩穩接住。

  湯灑出來一些,流在張平的手上。張平站起身,把碗放到桌子上,然後蹲下接著收拾。

  袁飛飛二話沒說,拿起碗就往屋外扔。張平動作更快,從地上一躍而起,拉住扔出去的碗的一邊,另一隻手反握住袁飛飛的手腕。

  袁飛飛大喊道:“就許你發瘋麼——!?”

  她的手腕被張平攥在手裡,動也不能動一下。她瞪著張平,細長的眼睛看起來滿是戾氣。

  張平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面前,將面碗放回桌子上。

  這碗他雖然接下了,可裡面的面早灑出去大半。他鬆開手,袁飛飛馬上要去拿碗,張平扶在她的肩上,垂著頭,慢慢抬起手。

  【我累了,今日就放過我可好。】

  袁飛飛看著他低垂的眼眉,嘴唇輕輕抖了抖,她說:“張平,從前不管你哪次發火,我心裡都是有數的。你何時會生氣,何時會消氣,我比你都清楚。可是這次……”她抬眼看著張平,輕聲道:“這次我真的不懂了,我到底又哪犯了錯,惹你不高興了。”

  袁飛飛的神色也有些疲憊,張平看得心裡脹成一團,只想拾起那個白撿了兩次命的碗再扔一次,可是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你沒有做錯什麼,是我自己的事。】

  袁飛飛道:“你哪有自己的事。”

  張平心中苦笑,鬆開了扶在袁飛飛肩上的手。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半碗面,抬手比劃道——

  【想來你也吃不下了,我拿下去了。】

  袁飛飛按住他的手,“怎麼吃不下,放著。”她不看張平,自己坐到凳子上,捧著那碗灑的快沒了的麵條吃了起來。

  張平拉住她的手腕。

  【你真想吃,我再去做一碗。】

  袁飛飛撇開他的手,道:“我只要這個。”

  張平一個人站在後面,看著袁飛飛埋頭的背影,忍不住低下了頭。

  袁飛飛吃完面,對張平道:“這地上你放著吧,我來收拾好了。”

  張平點了點頭,自己坐到一邊。袁飛飛取來掃帚抹布,把地上的湯水麵條收拾乾淨,然後又去火房燒了壺水,泡好茶,端給張平。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袁飛飛點著油燈,對張平說:“老爺,你喝茶。”

  張平接過茶盞,袁飛飛道:“還有些燙。”張平點點頭,捧著茶盞一口一口地輕抿。

  袁飛飛坐到他對面,沖他笑了笑,道:“老爺,我錯了。”

  張平手一頓。

  袁飛飛接著道:“雖然這次的確不知錯在何處,但是你既然氣了,自然就是我的錯。”

  張平手指僵硬,低下頭不看袁飛飛。

  “從前,你生氣最多不過一兩天。”袁飛飛趴在桌子上,順著油燈的光點看著張平,輕聲道:“這次不知又要多久。”停了停,袁飛飛又道:“不過沒關係,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張平咬了咬牙,溫熱的茶水是怎麼也不能再喝下去。

  袁飛飛說完,就站起來脫了外衣,打著哈欠躺到床上,準備睡覺。

  就像平時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張平獨自坐在凳子上,看著面前的一杯小小的茶盞,青煙緩緩而上,而他的心卻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他養了這個孩子五年多了,她一直像個帶刺的藤條一樣,或許服過軟,可卻沒有真正的妥協過。而剛剛,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她下午明明氣成了那個樣子,可到頭來,她竟然向他妥協了。

  十三歲,三十歲。

  張平輕輕放下茶盞,雙手併攏,拄在自己的額頭上。

  他在心中一一細數自己的缺陷——他年近而立,舉目無親,沉悶無趣,又身有殘疾。他整個人,就如同院子裡那棵老樹一樣,紮根在那片地皮一輩子,外面看著結結實實,其實裡面早就已經爛透了。

  而袁飛飛,年輕伶俐,精靈鬼道,她那麼惹人喜愛,從小就是。他一個啞巴,憑什麼把她絆在身邊。

  可張平又在想,是他救了她,他在那個風雪的冬夜將她帶回了家,給她吃的,給她穿的,他為何不能留著她。

  而且,只是因為他是啞巴,所以他心裡的話就不能表明麼;只是因為他不能說話,所以他的感情也要永遠沉默麼。

  這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在張平的腦中揉成一團,他兩根拇指抵住陽穴,緊緊地按著。他的頭很疼,前所未有的疼。

  最後,在他的指甲在皮膚上壓出了血痕的時候,張平終於重新坐直了身體。

  他聽見袁飛飛的氣息均勻。他站起身,來到床邊,輕輕地半跪著看著她。

  他從沒有說過,比起那雙鬼魅的細長眼眸,他更喜歡袁飛飛的嘴。袁飛飛的嘴不大不小,薄厚均勻,上唇有些微微上翹,看著就像飛起的燕子翼一樣。張平最清楚,這張嘴歡樂的時候是多麼靈巧可愛,而動怒的時候又是多麼的冷漠麻木。

  他從這張嘴裡聽過最動人的笑聲,也從這張嘴裡聽過最狠毒的咒罵。

  對張平而言,袁飛飛的嘴就好似一個神奇的百寶箱,讓他本已孤寂的生命變得不再沉默。

  夠了,張平對自己說,已經夠了。

  裴芸也是個好孩子,她同他在一起,一定比與一個啞巴在一起更為有趣。

  而他自己……

  張平將手指輕輕放在袁飛飛的嘴上,笑了笑,在心裡對袁飛飛說道:

  【小丫頭,往後若是嫁人了,記得多回來看看老爺。】

  第五十二章

  袁飛飛並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但是後來的歲月里,她總是無意中回憶那段時間。

  她覺得,那是她一輩子裡,最為溫和的一段日子。之後想來,她甚至會有種分外荒唐的感覺。因為她找不到任何一個讓她溫和的理由。

  那時她那麼年輕,那麼張狂,整個人就像一串赤紅的辣椒,又沖又辣。

  可她偏偏就是溫和了下來。

  每個回憶都有起始的地方。對於袁飛飛來說,那段日子的開始,就是她的那句——

  “不管多久,我都等得。”

  她的確等了下來。

  從那日起,張平一切如常,可袁飛飛知道,他變了。

  那種改變用言語無法說清,她與張平生活五年,還從沒有這種感覺。仿佛兩人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高牆。布滿藤蔓,費力仰頭,都看不到頂。

  不過袁飛飛也沒打算看。

  張平如常,她比張平更如常。

  就算是張平把堆放放雜物的偏房收拾乾淨,搬進去住的時候,袁飛飛都沒有說一個不字。她還站在一邊笑嘻嘻地問張平要不要幫忙。

  然後就看著張平一臉沉鬱地搖頭。

  那時夏天還沒過去,張平搬著床板,後背濕了一大片。袁飛飛蹲在一邊,沖他道:“老爺,再過不久就入秋了,等天氣涼了再搬吧。”

  張平擺手,過到袁飛飛身邊坐下,拿起水壺大口喝水。袁飛飛道:“就這麼急。”

  張平手一頓,隨意轉了轉自己的肩膀,比劃道:

  【沒急,正巧這幾天得空了。】

  “嘁。”袁飛飛嗤笑一聲,道:“照你這個話講,那我們日日都是得空的。”

  張平笑笑,點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