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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花活」這句話差點斷送了如日中天的五指仙,用這話評點五指仙的是一位算命瞎子。他坐在樹下等待生意上門時一律拉他的胡琴。算命瞎子是個戲迷,完全不理會「瞎子看戲湊熱鬧」這句著名諺語,堅持有戲必看。五指仙和他的面既像一次邂逅,又像一次命中注定。他們的相遇是在一個清晨,那時候輕風拂面,遠處雞鳴。五指仙坐在河岸邊練功,聽見後頭有人說,你就是五指仙?五指仙架好弓回頭看見一個瞎子。五指仙說你別過來,這裡路滑。瞎子說,我看得見。瞎子說,你的弦上功夫名不虛傳,弓上頭卻遠不到家。瞎子要過胡琴一口氣拉了七個把位的琶音。他的運弓充滿氣韻,如初生赤子的啼哭,力道來自母體而非五穀雜糧。瞎子說,笛子的眼位全定在那兒,氣息的輕重尚且能使聲音變化萬千,胡琴靠著兩根弦,手指的把位不定,越發需要氣息去整理,要不全飄了。那隻弓就是氣息,氣順、氣旺、氣沉,才不致心浮。你玩的是花活,弓不聽你的話,又怎麼肯為你呼風喚雨?聽不見風雨看不見日月,宇宙大千離你就遠了,就剩下一堆聲音,狗屎一樣屙在耳朵里。

  五指仙放下胡琴雙手合十,顛來倒去比較兩隻手。五指仙一直以為兩隻手是完全一樣的,現在才看見走了眼了,兩碼子事,是兩樣完全相反的東西,僅僅是生得對稱,相似。這個錯覺極其致命。它隱藏在最顯要的地方,在你大悟的瞬間齜牙咧嘴。五指仙舉起左手對桃子說,我不拉了,你看,是五根狗屎。桃子把五指仙的左手捂在掌心裡,說,沒一點花活,你不真成仙了,皇天、后土、雷公、電母還往哪裡藏?俗,你才能活,要不然雷公不劈你?

  天冷得厲害。高樓風在街道中央逆時針旋轉,許多女人的頭髮散亂開來,遮住了眼,呈現媚態萬種。賣琴人失去了吆喝的興趣,抄著手跟在城裡的腳步後頭。賣琴人最終給飢餓說服了,走到了餛飩攤前。賣餛飩的也是一個老頭,臉上均和,不見風霜。賣琴人說,老哥,肚子裡沒油水了,想聽什麼你點什麼。賣餛飩的小心地看過左右,悄聲說,《思凡》折里《風吹荷葉煞》,如何?賣琴人說,那是京胡曲,我拉的是胡琴。賣餛飩的說,那就《聽松》。賣琴人知道遇上了里手,如實說,我的弓上力道差,加上餓,拉不動,我來一段《瀟灑走一回》,也是剛學。賣琴人坐在小凳子上擺開陣勢,只拉了兩句,手就讓賣餛飩的捂緊了。賣餛飩的彎著腰說,先生是誰?先生到底是誰?遇上知音賣琴人羞得滿臉難看,他低著眼望著賣餛飩人手指尖上的條形繭,說,羞於啟齒。賣琴人說,先生是誰?賣餛飩的怔在那裡,最後說,羞於啟齒。這時候大街一片熙攘,一小伙子騎著單車在自行車道上飛馳,后座架上夾了一桶黃色油漆,一路漏下鮮艷明亮的檸檬黃,灰色大街立即拉出了一道活潑動感的光。許多人駐足觀望,小伙子威風八面,呼嘯而去。在這個精彩過程中兩位生意老人匆匆告別,頭也不敢回。

  知音相遇作為一種尷尬成了歷史的必然格局。賣琴人站在這個歷史垛口,看見了風起雲湧。歷史全是石頭,歷史最常見的表情是石頭與石頭之間的互補性裂?。它們被胡琴的聲音弄得彼此支離,又彼此綿延,以頑固的冰涼與沉默對待每一位來訪者。許多後來者習慣於在廢墟中找到兩塊斷石,耐心地對接好,手一松石頭又被那條fèng隙推開了。歷史可不在乎後人遺憾什麼。它要斷就斷。

  又下雪了。賣琴人站在水泥屋檐下收緊了褲帶和脖子。他的對面是一個斜坡,拉得很長。斜坡與斜坡之間是兩個馬路圓盤,數不盡的車在這兩個圓盤上呆頭呆腦呈逆時針運轉。人類的運行必須採納這個流向,和時間背道而馳。這樣的姿態使每一個運動著的物質處於常恆。賣琴人站在這兩個逆時針運轉的斜坡之間,遺忘了生計與胡琴貿?,對雪花中匆匆而下的車流視而不見。許多車輪在轉。城市就是這樣一種東西:任意找一個觀察點,城市都會把本質和盤托出,在車輪滾滾之中盡現世間萬方。這和當初的戲台結論大有不同,老闆的一句名言千古傳誦,老闆說,流水的看客鐵打的戲。

  這時候斜坡上滑倒了一輛自行車。斜坡上的倒車具有啟發性,大雪中一輛又一輛自行車順應一種因果關係翻倒在地。人類的翻倒完全可以佐證多米諾骨牌理論,轉眼間整個斜坡堆滿了車輪與大腿,宛如一場戰爭的結局。大街擠滿了汽車喇叭、自行車鈴鐺和人們的叫罵,賣琴人聽而不聞。他轉過身,用背影告別了個亂鬨鬨的狀態,最終消失在雪中。

  賣琴人混了兩碗牛肉拉麵後躺進了圓柱形水泥管道。胡琴的琴弦被風吹出了哨聲,像母親哄嬰兒撒尿。風用了跳弓。圓柱形水泥管道比人還高,這樣光滑規整的空間給人以無限新奇。賣琴人從管道里撿起兩塊手帕和一副手套,黏滿精液與血污,被凍得又皺又硬。賣琴人把它們扔了,手套被風吹起來,一動一動,像摳摸什麼。這時候遠處傳來卡拉OK,一股烤羊肉的味道。當爹的決定去住院,那天有一顆上好的太陽。當爹的看見陽光把他的身影複印在水泥階梯上,一折一折拐了好多彎。當爹的看見自己的身影往醫院去,就像從複印機里一點一點往外吐。

  當爹的住院不同於常人所說的住院。他的健康沒有問題。也就是說,他的身體在醫院裡不接受內科及外科療治。他只是住院,即居住或下榻在醫院裡。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他自己。那時候當女兒的正捧著一摞子牛皮信封回來,七零八落捂在胸前,當女兒的喜氣洋洋,倚在門框上對當爹的說:「批下來了。」這句話往細處推究有很複雜的人情世故,往粗里說,就是她到歐洲「考察」的申請終於批下來了。同去的還有她的丈夫,即當倒插門女婿的。當爹的聽完女兒的話也喜氣洋洋了,從沙發里撐起身,背著手在拼木地板上踱步,連聲說:「批下來就好。」當女兒的放下信封后說:「你怎麼辦?」當爹的鰥居多年,並不畏懼獨處,對這個問題似乎早有準備。他從後腰抽出左手,舉過頭頂,手背向外撣了撣,恢復了當年的領導者風姿,大聲說:「你們去。」當女兒的說:「要不你到他們家將就兩個月。」當爹的不肯和親家一起將就,喜滋滋地說:「我早想好了,你們出國,我一個人去住兩個月的院。」當女兒的有些吃驚,說:「你哪裡不好,怎麼要住院?」當爹的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頑皮笑容,是那種鄉下孩子才有的好奇與新鮮。當爹的說:「進城都四十年了,還沒像城裡人那樣住過醫院呢。」當女兒的望著當爹的粗矮身段,心裡頭一下就明白了。這個城市是當爹的親手解放的,他哪裡沒去過?就是沒住過醫院。醫院是他心中渴望已久的聖殿,是他的歐羅巴大陸,許多人都住過了,他怎麼能不住呢。當女兒的望著爹,幸福地說:「爹也肯浪費國家的錢了。」當爹的只是順著女兒笑,又純明又邪乎,又幸福又靦腆,真是越老越小了。當爹的關照說:「你把小蕾子送到她奶奶家。」當女兒的點點頭,微笑著與當爹的默然對視。幸福到了盡頭,卻有點酸楚了,叫人想哭。真是好事成雙來。

  當女兒的辦事利索。她用改革開放的速度把當爹的安置進了醫院。4病區,9樓,朝南,?窗,8床。當爹的手持當天的日報走進了病房。窗外是上好的太陽,當爹的步伐矯健,神采奕然,舉手投足里夾雜了昔日頑童與昔日領導的雙重性質。9樓的甬道刷成了蘋果綠,是一個乾淨、漫長的長方體空間。甬道的那頭是一扇對門,落了一把大鐵鎖。鎖的表層一塵不染,但老得不行了,早就遺忘了鑰匙,也可以這麼說,老得讓鑰匙廢棄了。光顧它的只有病人的無聊撫摩。當爹的一直走到甬道的盡頭,捏住鎖,掀起來看一眼鎖屁眼,這是常人對待棄鎖的必然態度。當女兒的站在病區房門口,「噯」了一聲。當爹的望著鎖屁眼,目不斜視,嘴裡卻說:「知道了。」這六的對話沒有邏輯性,是家族內部依照家庭秩序建立起來的對話模式與體系。當女兒的和身邊的白大褂女人相對一笑,有些尷尬,解釋說:「父親對你們醫院一直很關心。」白大褂女人笑著說:「是啊,老首長對我們確實一直很關心。」當女兒的走上來,給當爹的耳語了一句什麼,當爹的放下鎖,一邊點頭一邊邁開粗壯短腿,上了8床。

  當爹的只看完日報第一版,1床的病人就撐起了上身。整個立方體白色空間裡就他們兩個人。1床與8床處在對角線的兩極,他們對視的視線構成了對角線。這種對視方式適合於表達仇恨、存疑、嘲諷或窺視等負性心理。1床是個乾癟老頭,看不出歲數,兩腮凹得厲害,健康狀況比奄奄一息強不了哪裡去。他的嘴抿得極努力,但有一隻牙齜在外頭,又髒又長,形狀離奇古怪,類似於童話中的猛惡獸類。那隻牙與他的目光一起,斜開四十五度角,嚴厲地指責8床,透出一股大不善。當爹的避開他的目光,打開報紙的二版。二版有一條街心兇殺案。當爹的把兇殺案無端地聯繫到了1床頭上,至少,在當爹的內心,已經把殺人的罪名推到那隻獨牙上去了。

  推送藥車的是一個小丫頭。臉上蒙著一隻大口罩,這使她的表情成了一塊乾淨紗布。小丫頭把車推到1床,端起一隻焦木瓶蓋。1床很安穩地伸出手,接過藥,幾乎在同時張開嘴,呼嚕一聲捂了進去。1床鴨子那樣伸了伸脖子,他的脖子和他脖子上的皺皮極不配套地亂動。他就這樣把一把藥片干吞了。吞下藥他抿好嘴,那隻牙齒卻歪在一邊指著8床,像在揭發: 還有他!

  小丫頭來到8床,說:「吃藥了。」

  當爹的抬起頭,想了想說:「我沒病。」

  「吃藥了。」

  「你去問我的女兒,我好好的,我沒病。」

  小丫頭拿起另一隻焦木瓶蓋,動作與眼神不鏽鋼一樣充滿了醫學精神,「吃藥了。」

  「我吃什麼藥?」當爹的壞脾氣一下就上來了,「我有什麼病?你怎麼能逼我吃藥,你去問我的女兒!」

  「這是哪兒?沒病你躺在這兒做什麼?」

  當爹的下了床,「我走,」他說,「我走總可以吧!」

  「你當這是賓館了?說進就進,說走就走?不把你的病治好,我們怎麼能讓你走——吃藥了。」

  當爹的軟了。他沒有說不,也沒有說豈有此理。當爹的伸出巴掌,接過藥。他仔細打量手裡的藥片和藥片鼓形平面上的外文字母。當爹的用溫水把藥片咽下去,吐了吐舌頭,沒有吐出一個外文字母。

  夜與玻璃一樣黑,與玻璃一樣恪守闃靜。當爹的坐在床上,背倚牆壁,睜著一雙老花眼靜靜地失眠。老人的眼睛在失眠之夜會再一次清晰,看見?都是舊日時光。當爹的把自己的一生粗粗看了一遍,有些怕,儘是些需要藉口和附加條件才能講述的故事。當爹的嘆了一口氣。回憶是上帝對人的終極懲罰,人的最後噩夢將終止於自我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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