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對以下的沉默時間失去了概念。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太祖母的肩頭又上了一層塵埃,我一直弄不清楚。在這個沉默的盡頭父親和他的十二個兄弟離開了坐席,齊刷刷地跪在了太祖母的面前。太祖母有些合不攏嘴,每一顆牙都在笑。太祖母說,起來,小乖乖,都起來,早就不信這個啦!小乖乖們在地上黑糊糊地站了起來,三叔拿了繩子,七叔手執老虎鉗,九叔的手裡托著一隻紅木托盤。過了一刻太祖母的牙齒全排在木盤裡了,牙根布滿血絲,我覺得這些帶血的牙齒就是我的家族,歪歪斜斜排在紅木托盤裡頭,後來我兒一聲啼哭,那個念?便隨風而去,不可追憶。我後來再也沒能想起我當時的念頭,只記得那種迅猛和生硬痛楚的心理感受,再後來我聞到了TNT的氣味,我就像被冰塊燙著了那樣被TNT的氣味狠咬了一口。

  十叔說,大哥,這血怕是止不住了,要不要送醫院。父親說,不能去,醫生一看會全明白的。太祖母倒在地磚上,兩片嘴唇深深地凹陷下去,人的牙很怪,平時看不見,少了它人就面目全非。太祖母一百歲的血液在她的唇邊蜿蜒,比時間流逝得更加無序。太祖母臥在地上氣息喘啜,喉管里發出的吱吱聲槳櫓一樣乃,她老人家的皮膚在慢慢褪色,與舊宣紙仿佛。九叔說,奶奶快不?了。五叔說,快灌水,你們都僵在這裡做什麼?七叔試了幾回,抬著頭只是晃,不行,灌不進。

  這時候西廂房響起了我兒的啼哭,我衝進去對妻說,怎麼弄的?你怎麼孩子都帶不好?妻說孩兒要哭我有什麼辦法?你們吵吵鬧鬧都在幹些什麼?我說沒你的事,你不要多嘴,我不叫你你不要出來。妻一邊哄著兒子一邊說,走進你們家像進了十八層地獄,吸口氣都不順。我虎下臉來,說,你說完了沒有?

  父親說,卸塊門板,地上太涼。幾個老頭七手八腳把太祖母抬上了門板。我走過去撥開太祖母的上眼瞼,白內障的背後瞳孔如同夜色一樣籠罩了太祖母生命的大?。我輕聲呼喚:老祖宗,老祖宗!太祖母的腦袋就從我的肘彎滑向了手口。

  十三個孫子一同跪下去。他們的駝背使他們的跪顯得虔誠。

  太祖母的屍體平放在棺材蓋上,這個棺材蓋至少有三十歲年紀。許多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一同前來弔唁,他們穿過那個濕暗的通道,提著紙錢來吃一口很長的壽麵。我的十二個叔父連同我這輩的三十七個兄弟輪流為太祖母化錢。紙灰在我的家園四處飄拂,從我家經過的人身上一律飄動起紙錢里栩栩如生的死亡氣息。甚至連老鼠都出洞了,趁人不備時緊張地逃竄。

  我跪在太祖母的面前心中積滿麻木。作為太祖母的長房長孫的長子,我捕捉到父輩們眼裡寬鬆愉悅的神色。太祖母的牙被他們單獨埋在了不同的地方,這使她死後成精的可能不復存在。我不停地設想太祖母成精時的樣子,但我的想像力始終沒有突破「人」的常規款式,這讓我失望。好幾次紙錢的火舌舐痛了我的指尖。我知道陰間的錢是燙手的,正如陽間的錢是冰冷的,總不易於讓手接近。父親在煮麵條,他煮了一鍋又一鍋。全鎮的人都來了,他們究竟要看什麼誰也沒有把握。不少人把太祖母臉上的紙掀開,太祖母的嘴巴很可怕。死亡總是把死者嘴部最難看的瞬間固定下來,使死亡變得猙獰可感。人們就這樣來了又出去,每個人都差不多。他們跨過我家明代就橫臥在那裡的門檻,臨走時人們從明代跨出去,跨出的石巷又一直延續到明代。這個幻覺每個人從道義上說都應當有。TNT的劇烈爆炸也無能為力。

  叔父們提前給太祖母收殮說明了他們心中的慌亂。棺材收容了我的太祖母。棺材如一部經典著作記錄了生死奧秘。父親對?們說,你們給太奶奶守三天的靈。父親說守靈時兩手撫著棺材,我一聽「守靈」心裡就咯噔一下,「靈」是什麼?在我的想像中「靈」比生命本身更加活蹦亂跳,這個想法叫我不踏實,但我不能說出來,說出來便是滅頂之災。我兒子上衣上的那塊黃布早已成了一面旗幟,飄揚在我太祖母的靈光之前,太祖母依靠這面生龍活虎的旗幟在陰間霸道縱橫,大鬼小鬼對她奈何不得。父親說,太祖母可以逢凶化吉了。父親對陰間的事比對陽世更具城府,我們的先輩大多如斯。驚人的事發生在午夜。在這個飄滿TNT氣味的藍色夜間,我的家園徹底陷入了生死困惑。遵照父親的旨意?們在守靈。太祖母的棺材停在堂屋,被兩隻支架撐在半空。我睡在棺材的下面,豆油燈在棺材的前側疲憊地搖晃。許多白蠟燭在長香的繚繞中打著瞌睡。生麵條、饅頭以及正方體的豆腐、涼粉上布滿鉛色紙灰。外面有打樁機的聲音,氣壯如牛又粗喘吁吁,我的古老家園顯得衰敗、充滿死氣。零點過後守靈的人差不多全困了,幾個叔還在四仙桌旁支撐,眼堂里閃著青色的光。他們在打麻將,每一張牌被他們放到桌面都棺材一樣沉重。

  二條。

  八萬。

  跟。

  我的耳朵里響著他們的叫牌聲,夢如同傍晚的蝙蝠斜著身子神經質地飛躥。我不知?我睡著了沒有。我沒有把握。這些日子我睡下像醒著,醒時又像入眠,做的夢也大半真假參半難以界定。我聽見七叔說,最後一圈,打完了讓他們幾個來接,我隱隱約約聽見七叔這麼說,隨後是洗牌的聲音,像夏雨落在太湖石的背脊上。聽這些聲音我相當恍惚,但接下來的聲音我聽得真切。在神的預示下我聽到了那種尖銳聲響,無限古怪從天的邊緣而來。我撐起上身,我的頭頂差點撞到棺材的底部。我聞著棺材板的古怪氣味聽到了指甲在木板上爬動的聲音。我甩一甩腦袋,這時候屋裡全靜下來,他們顯然也聽到了什麼。我們相互打量的眼神里有一種綠幽幽的驚恐。?們終於聽清聲音是棺材裡發出來的,棺材如一隻低音音響渲染了太祖母的指甲對棺材的批判與不適。我的兩隻手就松下去了。幾個叔父一齊盯著我,他們的目光過於炯炯接近了生物極限。棺材裡指甲的摳動無力卻又喪心病狂,如銜在貓嘴裡的鼠,無望熱烈地尖叫,充滿死亡激情。太祖母在一片黑暗中一定睜開了她長滿白內障的眼睛,同時張大了無牙嘴巴。太祖母渴望光與空間。太祖母的三寸金蓮憋足了力氣,咚咚就是兩下。這兩句總結性的批判在我們的後背扯開了一道fèng隙,八百里冷風直往裡頭颼。

  五叔說,打開,快打開。其實五叔的表達沒有這麼完整,他的舌頭鹹肉一樣硬。

  三叔最初沒有開口。三叔後來說,怎麼指甲沒有鉸掉?我們就一同記起了太祖母的灰色尖指甲。這個危險的物質成了未來鄉間傳說中最驚心動魄的部分。

  然後我們屏緊了呼吸,整個生命投入了諦聽。聲音越來越弱,間歇也越來越長。最後一切和棺材一樣平靜了。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太祖母左手的食指一定蹺著,她老人家當初不肯摳下來有她的道理。這實際上是常識,但我們一家等待了很久。

  出殯後太祖母的後裔們跨完了火把。火把在曠野里築成生死之間一道牆。不確切。跨過火把你就又一次逾越了生死屏障。火苗在每個人的胯下賣力工作,青紫色的煙飛上天去,變更多種圖形,仿佛古人留給我們的讖語,難以辨別。我只知道那些話一半寫在羊皮上,一半寫在半空。

  到家時走進過道我們情不自禁止步。我說,到小閣樓上看看去。父親說,其他人站著,就我們倆上去。挪開門,上個世紀的冷風披著長髮長了長長的指甲就抓了過來。小樓上空空蕩蕩。一張床一張梳妝檯而已。父親和我無限茫然,好奇心就向著現實做自由落體。

  父親說,鞋,你兒的小紅鞋。我走上前,我兒的紅色鞋口在床下正對著床板。我又看見了我的破「耐克」。在我的耐克後面,按時間順序排列的是一雙糙綠色解放鞋、鬆緊口單布鞋、兩片瓦、木屐……我注意到這些螺旋狀排列的鞋子正以輕鬆的腳的表情面面相覷,自信而又揶揄。我的錯覺就在這個時候產生了,我看見我的家族排著長長的隊伍螺旋狀款款而至。他們用我的家園方言和家族遺傳神態向我招呼。像時間一樣沒有牙齒,長了厚厚的白內障。

  父親說,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我剛想向父親問這樣的話。聽見父親的聲音我接下來又沉默了。其實九日和十日並沒有發生什麼。優秀的日子們到了五月八日依舊桃紅柳綠,眉清目秀。事情發生在八日的夜間十一點。這是人類無比重要的時刻。十一點之前妻在床頭燈下撤換床單,我注意到妻跪在床單上凝神而又心不在焉的矛盾姿態。燈光有些暗,妻的細長指尖用心地撫平一些布紋褶皺,我甚至聞見了新洗床單上陽光和水的氣味。妻在這樣的時刻一般不肯和我對視,即使和我說話側過了臉來,目光也只盯著自己指尖的。這時候光感音樂報時鐘就響了。夜間十一點。夜間十一點音樂報時鐘的樂曲取之於華格納歌劇《羅恩格林》,也就是愛爾莎和羅恩格林步入新房時的主題:|51 1-|1 0|52 7-|1 0|51 4-|43 2-|17 1-|2 0|……聽出來沒有?莊嚴肅穆又柔曼抒情,天鵝回頸般委婉聖潔,照耀出羽絨白中透青的光。實際上我是不贊成鐘錶廠這樣做的,好像我們的每一小時都有什麼深文大義在那兒,要用得上大師去幫我們總結。不過這隻鍍鎳鐘的顏色和造型我都喜歡,有很濃的女性氣質。時間說到底不正是女性的?妻看著指尖說,不早了吧,十一點了吧。我就跨過一些空間(空間才是男性的)吻妻的唇。

  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響。妻很吃了一驚,抬著頭看我。那隻白天鵝就飛走了。我開了門,隔著防盜門紗我也能看出他的亂發和大鬍子。林康住在這兒嗎?門外問。住這兒,我說。大鬍子說,讓我進來。他?五大三粗讓我遲疑。讓我進來,他就不耐煩了。

  我預感到了什麼。他已經坐在沙發上迫不及待地點菸。深深吸完第一口,過了很久他才吐出來。他的兩隻腳尖滿足地蹺在那兒。那雙看不出牌子的真皮運動鞋快八十歲了。他坐在那裡卸背囊。他把背囊放在腳邊時抬起頭,妻正好從臥室里出來。妻扶著門框和他對視了。妻的眼眶裡有一種寧靜在孤寂地翻湧。寓動於靜是妻的特異稟賦,也可以說是她的美學功能。妻就用那樣的眼風交替著吹拂她的前夫與現任丈夫。這個三角形的沉默有一種頑固的穩定性。最後還是妻舉重若輕,妻說,我給你打水去。

  他呼?呼哧洗臉時妻從我的身邊走過。妻沒有看我,也沒有給我別的什麼暗示。妻就坐在了椅子上。妻的一條腿蹺著另一條腿,一隻巴掌托著另一隻巴掌。這時候他從衛生間走出來,他一邊走一邊高聲說話。他說,我又是窮光蛋了,我賠光了,最後的五千塊讓我灑在嘉峪關、西鹽池、伊犁、拉薩、日喀則。他的聲音在夜間十一點的牆壁上活蹦亂跳,拉出了五千元人民幣和遼闊西部的空間構架。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