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復明發誓了。沙復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誓的專家,他發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誓不是因為意志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復明站在這裡,就站在了沙復明的身邊。一言不發,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復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王大夫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沙復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沙復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復明只是想發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復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復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復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里的衛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夠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復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體味,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復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於什麼也沒說。不過,沙復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復明「老闆」。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復明」。

  「還好。」沙復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裡,在那裡撫摸。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撓,只能用指尖輕輕地摸。沙復明也不吭聲。但沙復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裡。

  「復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念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念叨」什麼?「別想」什麼?又是「什麼」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鐘,沙復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紅。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復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復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復明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面前裝糊塗。沙復明問:「大伙兒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說,「誰還看不見。」

  「你怎麼看?」沙復明問。

  王大夫猶豫了一下,說:「她不愛你。」

  王大夫背過臉去,補充了一句,說:「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裡全是她。可她的心裡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話說到這一步其實已經很難繼續下去了。有點殘忍的。王大夫盡力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措詞,還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來,旋轉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麼的猙獰,猙獰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裡。

  「還是想想怎麼樣幫幫她吧。」王大夫說。

  「我一直在想。」

  「你沒有。」

  「我怎麼沒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麼?」

  「你可以。不過,沉湎於痛苦其實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去,右腳的腳尖在地上碾。一開始非常快,慢慢地,節奏降下來了。王大夫換了一隻腳,接著碾。碾到最後,王大夫終於停止了。王大夫轉過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復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褲管。即使隔著一層褲子,王大夫還是感覺出來了,沙復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淚汪汪。沙復明忍著胃疼,說: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說:「上班呢。」

  沙復明放下王大夫的褲管,卻站起來了,說:「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終還是被沙復明拖走了。他的前腳剛走,小孔後腳就找了一間空房子,一個人悄悄鑽了進去。她一直想給小馬打一個電話,沒有機會。現在,機會到底來了。小馬是不辭而別的。小馬為什麼不辭而別,別人不知道,箇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為自己。再怎麼說,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說一聲再見總是應該的。

  小馬愛自己,這個糊塗小孔不能裝。在許多時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對小馬好一點。可是,不能夠。對小馬,小孔其實是冷落了。她這樣做是存心的。她這樣做不只是為了王大夫,其實也是為了小馬。她對不起小馬。嚴格地說,和小馬的關係弄得這樣彆扭,她有責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著自己,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小馬何至於這樣。斷然不至於這樣的。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不確當了。唉,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隻腳就踩進去了。

  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小馬看起來是鐵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麼瓜葛了。其實是不想和自己有什麼瓜葛了。小馬,嫂子傷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馬,那你就一路順風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該這樣走的。你好歹也該和嫂子說一聲再見,嫂子欠著你一個擁抱。離別是多種多樣的,懷抱里的離別到底不一樣。這一頭實實在在,未來的那一頭也一定能實實在在。小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聽見了沒有?千萬別弄出什麼好歹來。你愛過嫂子,嫂子謝謝你了。

  小孔裝起手機,卻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了。這些日子頭緒太多,小孔已經很久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聯絡了,好歹也該打一個電話了吧。小孔剛剛把深圳的手機掏出來,突然想起來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沒和自己聯繫了——家裡頭不會出了什麼事情了吧?這麼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裡慌張地把老家的號碼摁下去了,一聽,手機卻沒有任何的動靜。真是越急越亂,手機居然還沒電了。好在小孔還算聰明,她拉開了手機的後蓋,想取SIM卡。只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來,再插到南京的手機里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來的。

  深圳的SIM卡卻不翼而飛。小孔一連摸了好幾遍,確定了,深圳的SIM卡沒有了。這個發現對小孔可以說是致命的一擊。卡沒了,手機號沒了,她離敗露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小孔頓時就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這個謊往後還怎麼撒?撒不起來了。

  手機的卡號怎麼就丟了呢?

  不可能。手機在,手機的卡號怎麼會不在。一定是有人給她的手機做了手腳了。這麼一想小孔就全明白過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從來不碰她的手機的。小孔剎那間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過過節,可自從和好了之後,天地良心,我拿你是當親姐妹的。你怎麼能做出這種陰損毒辣的事情來!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機拍在了推拿床上,轉過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當著金嫣的面問清楚,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剛走到門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種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過頭來,走到了推拿床邊,撿起了床上的手機。這是南京的手機,只要她撥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機卡已經沒了,斷然沒有回頭的可能。換句話說,暴露是遲早的。然而,這暴露積極,也許還有意義。她可以說謊。她可以在謊言中求得生存,但沒有一個人可以一輩子說謊。沒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機,呼嚕一下,撥出去了。座機通了。小孔剛剛說了一聲「餵」,電話里就傳來了母親尖銳的哭叫。看起來他們守候在電話機的旁邊已經有些日子了。母親說:「死丫頭啊,你還活著?你怎麼關機關了這麼多天啦死丫頭我和你爸爸都快瘋了!你快說,你人在哪裡?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為什麼在南京?」

  「媽,我戀愛了。」

  「戀愛」真是一個特別古怪的詞,它是多麼的普通,多麼的家常,可是,此時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實話實說的,完全是脫口而出的,卻再也沒有料到「我戀愛了」會是這樣的催人淚下。小孔頓時流下了兩行熱淚,十分平靜地重複了一遍,說:「媽,我戀愛了。」

  母親愣了一下,脫口就問:「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兒失蹤了這麼久,母親真是給嚇糊塗了,又急,居然問出了這麼一句沒腦子的話。看起來他們還是估計到女兒戀愛了,都擔心女兒已經把孩子生出來了。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撲哧一下,笑了。無比驕傲地說:「男的。還是全盲呢。」她驕傲的口氣已經像一個產房裡的產婦了。

  電話的那一頭就沒有了聲音。過了好半天,聲音傳過來了,不是母親,已經換成了父親。「丫頭,」父親一上來就是氣急敗壞的,大聲地喊道,「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呢?」

  「爸,我愛他是一隻眼睛,他愛我又是一隻眼睛,兩個眼睛都齊了——爸,你女兒又不是公主,你還指望你的女兒得到什麼呢?」她沒有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一直在撒謊,每一次打電話之前總是準備了又準備,話越說越瞎。小孔今天一點準備都沒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沒想到居然把話說得這樣亮,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到處都是咣叮咣當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機,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從戀愛到現在,小孔一直在飽受折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父母。她終於把實話說出來了。事情居然是這樣的,一句實話,所有的死結就自動解開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這個時候摸進門來了。她剛剛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都紅在醫院裡鬧,哭著喊著要出院。剛剛進門,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緊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龐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這一來金嫣的脖子就感覺到了小孔的淚。好在小孔的手上還握著手機,她就用握著手機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後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過來就鬆了一口氣。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間,不住地摩挲。

  「小賤人,」小孔對著金嫣的耳朵說,「我要提防你一輩子。」

  「什麼意思?」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