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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年輕,不到半個小時玉秀就把孩子生下來了。順當得很。醫生走到門口,拉下臉上的大口罩。玉米走上去,一把拉住醫生的手,問:「男的女的?」醫生說:「男的。」玉米不說話了,心裡滾過一陣難言的酸楚。玉米對自己說:「下作的東西,你倒有本事。」醫生望著她,還在那裡等。玉米的嘴唇動了幾下,嘆了口氣說:「還是送了吧。」一切都關照好了,玉米走進了病房,青著臉,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無血色,臉色比紙還要蒼白,整個人也沒有一絲力氣。玉秀的手卻從被窩裡伸了出來,輕聲說:「姐,讓我看看孩子。」玉米沒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張臉即刻就漲紫了,脫口說:「玉秀,你要點臉吧!」玉秀喘著氣,咽了一口說,人卻格外地固執。玉秀說:「姐,求求你。」玉秀無力的指頭已經抓住玉米的胳膊了。玉米甩開了,說:「死了。扔在茅坑裡頭。——你能生出什麼好東西來!」玉秀聽完玉米的話,目光白花花的,直了。

  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撐住了床面,想起來,脖子卻沒了力氣,腦袋掛在那兒,滿頭的亂發也掛在了那兒。玉秀歪著腦袋,說:「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一把甩開了,冷笑一聲,說:「死?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還支撐了一會兒,但那一口氣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動了。徹底地安穩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奇地亮。玉米看著這個嫡親的妹妹,突然湧起一陣絕望,太傷心了,到底沒有忍住,眼淚全下來了。玉米捂上臉,在巴掌的背後咬著牙齒說:「臉都給你丟盡了。」31.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太陽懶懶的。曬來曬去,玉米的頭皮都有些癢了。王連方還在和外孫女「開會」,玉米則不停地撓頭,越撓越癢。玉米想,還是洗個頭吧。這個決定是心血來cháo的。玉米把玉秀喊到天井裡來。這丫頭今天更懶,整個上午都無精打采的,一有空就躺在了床上。玉秀不是懶,而是肚子疼了。玉米讓玉秀給她倒水。玉秀走路的時候臉上始終掛著痛苦的神色,像忍著什麼。玉秀給玉米架好洗頭盆,開始給玉米洗頭了。她的兩隻手放在玉米的頭上,三心二意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手指頭也不利索,一會兒特別賣力,一會兒又軟綿綿的,還要停下來歇會兒。一旦停下來了,玉秀的喉嚨總像是被什麼堵住了,發出很困難的聲音。最終又發不出什麼聲音了,只是不停地喘氣。玉米有些不耐煩,說:「玉秀,怎麼啦?」玉秀沒有開口,嗓子裡「嗯」了一聲。

  玉米真正發現玉秀不對頭是在汰洗頭髮的時候。到了第二遍,玉秀本來該把臉盆里的水潑了,玉秀卻沒有,反而蹲下了身子,目光直直的,一動不動。嘴裡的動靜倒是相當大,像是被燙著了。玉米注意到玉秀的額頭上掛著幾顆汗珠,說:「你還穿著做什麼?」玉秀沒有動,目光卻特別地固執,慢慢地向牆邊退。玉秀一到了牆邊好像找到了什麼依靠,歪在牆上,閉上眼,嘴巴張得大大的,還是沒有一點聲音。玉秀把她的雙手伸到了大衣的裡面去了,在大衣的裡面慌亂地解,扯,拉。是一根布帶子。玉秀就那麼閉著眼睛,張著嘴,一點一點地把布帶子往外拽,越拽越多,越拽越長,都有點像變魔術了。後來玉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一次出聲了。玉米聽見玉秀「哦」了一聲。既像痛苦不堪,又像快樂萬分。隨後又忍住了,沒了動靜。

  玉米發現不對頭了,覺得事情大了,走到玉秀的跟前,披著頭,頭上不停地滴水。玉米小心地拽了拽玉秀的大衣,玉秀這一回沒有掙扎。玉米厲聲說:「玉秀,你站起來。」玉秀強忍著,閉著眼睛光顧了扭動她的脖子。玉米一把拉起玉秀,說:「你站起來。」玉秀硬撐著,站了起來。褲帶子已經鬆開了,剛剛起立褲子已經滑下去了。玉米掀起大衣,掀起玉秀的襯衣,玉秀巨大的肚子十分駭人地鼓在玉米的面前,被陽光照出了刺眼的反光。玉米失聲說:「玉秀!」玉秀歪著腦袋,斜著眼睛看玉米,只顧了換氣。玉秀扶著玉米,慢慢地跪在了玉米的面前,輕聲說:「姐,不行了。」玉米一把揪起玉秀的頭髮,說:「誰的?」玉秀說:「姐,不行了。」玉米揪著頭髮往下摁了一把,玉秀的臉仰起來了,玉米瘋狂地問:「誰的?」王連方在玉米的身後說話了,王連方說:「玉米,別問了,反正是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第二天的上午玉秀在縣城的人民醫院生下了她的兒子。玉米懇求醫生替玉秀引產,醫生卻拒絕了。過了時機,這個時候引產太危險了。玉米到底是玉米,並沒有亂。她捏著郭家興寫給縣人民醫院院長的介紹信,什麼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的。但是玉米有玉米的心病,她要親耳證實玉秀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一路上玉米都在嚴刑拷問,她小快艇上抽了玉秀十幾個耳光。抽累了,又拽玉秀的頭髮,甚至揪下了一把。玉秀犟得很,就是不說。玉秀的兩個嘴角都流血了,就連玉米都下不去手了,玉秀卻死都不說。玉米一邊哭一邊罵:「沒見過你這麼賤的×!」

  把玉秀送進了產房之後玉米人也乏了,靜靜地和小快艇的司機坐在過廊的長椅上。玉米從司機的手裡接過自己的女兒,嘆息了兩聲,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但是玉米的眼睛卻又睜開了,回過臉來望了一眼司機,慢慢站起了身子,突然對著司機跪下了。司機嚇了一跳,正想拉她起來,玉米卻說話了。玉米說:「郭師傅,替我們瞞著,拜託了。求求你了。」司機連忙跪在玉米的跟前,慌忙說:「郭師娘,你放心,我以黨性做保證。」玉米聽到這句話,站了起來,重新坐下去,腦子裡卻開始盤算醫生的問題:孩子生下來之後怎麼「處理」呢?怎麼處理呢?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呢。

  究竟年輕,不到半個小時玉秀就把孩子生下來了。順當得很。醫生走到門口,拉下臉上的大口罩。玉米走上去,一把拉住醫生的手,問:「男的女的?」醫生說:「男的。」玉米不說話了,心裡滾過一陣難言的酸楚。玉米對自己說:「下作的東西,你倒有本事。」醫生望著她,還在那裡等。玉米的嘴唇動了幾下,嘆了口氣說:「還是送了吧。」一切都關照好了,玉米走進了病房,青著臉,站在玉秀的面前。玉秀面無血色,臉色比紙還要蒼白,整個人也沒有一絲力氣。玉秀的手卻從被窩裡伸了出來,輕聲說:「姐,讓我看看孩子。」玉米沒有想到玉秀居然有臉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張臉即刻就漲紫了,脫口說:「玉秀,你要點臉吧!」玉秀喘著氣,咽了一口說,人卻格外地固執。玉秀說:「姐,求求你。」玉秀無力的指頭已經抓住玉米的胳膊了。玉米甩開了,說:「死了。扔在茅坑裡頭。——你能生出什麼好東西來!」玉秀聽完玉米的話,目光白花花的,直了。

  玉秀到底不甘心,她用胳膊撐住了床面,想起來,脖子卻沒了力氣,腦袋掛在那兒,滿頭的亂發也掛在了那兒。玉秀歪著腦袋,說:「姐,扶我一下。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玉米一把甩開了,冷笑一聲,說:「死?不是我瞧不起你玉秀,要死你早死了。」玉秀還支撐了一會兒,但那一口氣到底松下去了,躺下去,不動了。徹底地安穩了。玉秀好看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的,目光出奇地清澈,出奇地亮。玉米看著這個嫡親的妹妹,突然湧起一陣絕望,太傷心了,到底沒有忍住,眼淚全下來了。玉米捂上臉,在巴掌的背後咬著牙齒說:「臉都給你丟盡了。」 沒有人願意跑3000米。3000米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你必須像一頭驢,不吃不喝,在四百米跑道上熄燈瞎火地磨上七圈半。玉秧在體育上頭沒有任何能力,和同學們比較起來,她做不到更高、更快和更強。玉秧的身體矮墩墩的,很結實,死力氣也許還有一把,不過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玉秧是一個缺少鍛鍊的鄉下姑娘,胳膊腿之間缺少必要的協調性和靈活性。和大部分鄉下女同學一樣,玉秧沒有任何特長。學習還行,別的都不怎麼樣。長得就更不怎麼樣了。這樣的女同學還能指望班主任對她有什麼印象呢。但是,年輕的班主任是一個體育迷,十分計較競技場上的一得一失。他在3000米的報名表上填上王玉秧,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指望,有棗無棗打一棒罷了。萬一掙到一個第六名,興許還能在總分榜上添一分呢。王玉秧再沒有能力,為了八二(3)班的集體榮譽,她苦還是應該吃的,汗還是應該流的。

  同時被報上去的還有龐鳳華。龐鳳華冷笑笑,私下對玉秧說:「看出來了吧,老師器重啊,總是把最光榮的任務交給我們,——你可不要讓人家失望。」龐鳳華也是從鄉下考上來的,是一座小鎮,各方面的情況和王玉秧差不多。但是龐鳳華顯然比王玉秧有見識,老師一批評她,龐鳳華的眼淚來得比小便還要利索,嘩啦嘩啦的,弄得你反過來要可憐她。玉秧看得出,龐鳳華骨子裡頭比她有膽量,她眼睛一擠一擠的,眼淚一把一把的,嘴裡頭卻不亂,該說什麼一字一句總是能說到點子上。這一點王玉秧就比不上了,說到底龐鳳華還是比玉秧自信,主要是好看一些,漂亮是說不上的。可是龐鳳華有她的一套,玉秧看出來了,龐鳳華骨頭fèng里天生就有那麼一股子的騷,

  王玉秧走上跑道的時候非常怯場。一起跑就出了一個洋相,愣槍了。發令員喊過「各就各位」,發令槍居然響了。同學們都沖了出去,伸長了脖子,爭先恐後,推推搡搡的。王玉秧傻頭傻腦地站在原地,還在等。800米以上的發令只有「各就位」,從來就不喊「預備」。玉秧哪裡能知道。大伙兒衝出去了,發令員提著槍,走到玉秧的身邊,和顏悅色和她商量:「想好了沒有?再想想?」發令員突然大聲說:「還望呆!跑——哎!」王玉秧的第一步其實是嚇出去的,幾乎跳了起來。看台上哄起了一陣笑。王玉秧人是跑出去了,卻羞得不像樣子。而龐鳳華已經衝出去五六米了。

  龐鳳華的舉動出乎王玉秧的意料,中午吃飯的時候龐鳳華拉著王玉秧一起找過班主任,龐鳳華的臉色相當苦,對班主任說,她身上「不方便」,「不能跑」了。年輕的班主任很不高興。但女同學「身上」的事,他也不好摻和什麼。龐鳳華望著老師的臉,隨即又表了一個態,說:「要不我堅持堅持看,拿不到好成績老師可不要怪我。」話說得又合情又合理。班主任點了點頭,拍了拍龐鳳華的肩膀,很讚賞。槍一響,龐鳳華匹馬當先,哪裡有半點「不方便」的模樣。王玉秧非常清楚地記得,龐鳳華上一個星期剛剛逃了一節體育課,理由就是「身上不方便」。這個小婊子一個星期裡頭都「不方便」了兩回了,都成自來水的龍頭了。也真是好本事,太不要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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