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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就那麼一左一右的,一前一後的,小東西忙得很,都有些手忙腳亂了。到後來小東西終於累了,不高興了,不再理會玉秀了。玉秀在心裡說,來,再來,到媽媽的這邊來。玉秀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說話,嚇了自己一大跳。真的是脫口而出,居然稱自己媽媽了。玉秀愣在那裡,玉秀是叫自己媽媽了。玉秀本來就是媽媽了。玉秀的心裡突然柔了,肩頭無力地鬆了下去,陷入了自己,一個又一個的漩渦。玉秀差不多都快癱下去了。心裡想,玉秀,你也是做媽媽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這麼一想玉秀的心口呼啦一下收緊了,碎了。玉秀無法面對自己,沒有能力面對自己。玉秀在床沿上呆了好半天,突然從床上拿起布帶子,繞在了肚子上,拚了命地往裡勒。往死里勒。玉秀在心裡對肚子說,你再動!我叫你再動!都是你!我勒死你!

  恨是恨,但愛終究是愛。都是血肉相連的。玉秀時而想著自己,時而想著孩子,時而幸福,時而揪心,弄到後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幸福還是揪心了。沒了主張了。依照玉秀原先的意思,打算開開心心地等到新年,反正新年的時光也不算太長了。等過了年,心一橫,一切都拉倒了。可是玉秀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再拖了,好像也有點拖不下去了。玉秀實在是累了,都快把自己熬盡了,耗盡了。有些度日如年了。既然拖不下去了,那就不拖了吧。還是早一點了斷了省事。吃過晚飯,玉秀做完了所有的家務,還哼了幾句淮劇,陪玉米說了一會兒話,靜靜地把自己關在廚房裡了。玉秀開始給自己梳頭。辮子扎得特別地牢,不要風一吹,浪一打,都散了,在波浪裡面瘋瘋癲癲的,那就不好了。玉秀料理好頭髮,把所有的工資用布包好了,掖在枕頭底下,好讓玉米替她準備幾件像樣的衣裳。放下鑰匙,滅了燈。玉秀一個人來到了糧食收購站的水泥碼頭。 天已經黑透了,寒得很。收購站面前的水面相當地闊大,遠處就是湖了。湖面上萬籟俱寂,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兩盞漁燈,一閃一閃的。透出來的全是不動聲色的凜冽。陰森森的。玉秀打了一個寒噤,沿著水泥階梯一級一級地往下走。玉秀來到了水面,伸出右腳,試了一下,一股透骨的嚴寒一下子鑽進了她的骨頭fèng,傳遍了全身。玉秀立即縮回來了。玉秀沒有讓自己停留太久,冷笑了一聲,對自己說,還好意思怕冷。死去吧你。

  玉秀沿著水泥階梯向水下走了四步。也就是四個台階。水到膝蓋的時候,玉秀停下來了。立在那裡,望著黑森森的水面。什麼也看不見,卻有一種空洞的浩渺,一種滅頂的深。波浪小小的,拍著她的褲管,像一隻又一隻的小手,抓了玉秀一把,又抓了玉秀一把。玉秀突然覺得水的深處全是小小的手,整整齊齊地向玉秀伸過來了,每一隻手上都長著數不清的手指頭,毛茸茸地塞滿了玉秀的心。玉秀一陣刺骨的怕,拔腿就上了岸了。因為肚子太大,一上岸便摔倒在水泥台階上了。玉秀趴在地上,喘息了半天,終於站起了身,又一次走向水中了。這一次玉秀沒有走得太深,腦子裡複雜了,越想越恐懼。好不容易下去了兩個台階。玉秀命令自己:撲下去,你撲下去!撲下去一切都好了。玉秀就是撲不下去。死亡的可怕在死到臨頭。玉秀早已經是渾身哆嗦了,就希望後面有一個人,推自己一把。玉秀在水裡站了半天,所有的勇氣也幾乎用完了,倒回到岸上。絕望了。比生絕望的當然是死,可比死絕望的卻又是生。

  收購站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這就是說,斷橋鎮也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玉秀的秘密了。玉秀以為別人不知道,而別人知道,玉秀卻不知道別人知道。所謂的隱私,大抵上也就是這樣的一回事。隔著一張紙罷了。紙是最脆弱的,一捅就破;紙又是最堅固的,誰也不會去碰它。只有鄉下人才那麼沒有涵養,那麼沒有耐心。一上來就要看謎底。鎮上的人可不這樣。有些事是不能夠捅破的,捅破了就沒有意思了。急什麼呢?紙肯定包不住火,它總有破碎的那一天,也就是所謂的自我爆炸的那一天了。比較起被人捅破了,自我爆炸才更壯觀,更好看。斷橋鎮的人都在等。鎮上的人有耐心,不急。有些小同志絕對會有自我爆炸的那一天。等著吧,用不了幾天的。人家自己都沒急,你急什麼。不急。

  1971年的冬天真是太寒冷了。收購站里的情形更糟糕。太空曠了,四面都是風。中午閒下來了,年紀大一些的職工們喜歡站到朝陽的牆前,曬曬太陽。年紀輕一些的呢,不喜歡那樣,他們有他們的取暖方法,一群一群地來到空地,在上面踢毽子,跳繩,再不就是老鷹抓雞。玉秀「不會踢毽子」,但是,在跳繩和老鷹抓雞方面,玉秀是積極的,努力的,只有積極才能夠顯示出自己是和別人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玉秀很努力,但是,一旦行動起來,那份臃腫的笨拙就顯露無疑了。很可愛,很好看的。跳繩的時候還稍好一點,因為跳繩是單打獨鬥的。老鷹抓雞就不行了。老鷹抓雞需要協作,你拽住我,我拽住你,玉秀夾雜在人堆裡頭,一比較,全出來了,成了最遲緩的一個環節,總是出問題,總是招致失敗。

  人們不喜歡看玉秀跳繩,比較起來,還是「老鷹捉雞」更為精彩。如果玉秀站在最後,那個熱鬧就更大了。沉重的尾巴一下子就成了老鷹攻擊的目標,而「老鷹」並不急於抓住她,反而欲擒故縱,就在快要抓住玉秀的時候,「老鷹」會突然放棄,向相反的全力進攻。這一來玉秀只能是疲於奔命,又跟不上大部隊的節奏,脖子伸得老長老長的。最為常見的是玉秀被甩了出去,一下子就撲在地上了。玉秀倒在地上的時候是很有意思的,拼了命地喘息,卻吸不到位。只能張大了嘴巴,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總是調息不過來。最好玩的是玉秀的起身。玉秀仰在地上,臉上笑開了花,就是爬不起來。像一隻很大的母烏龜,翻過來了,光有四個爪子在空中撲棱,起不來。玉秀只能在地上先打上一個滾,俯下身子,撐著先跪在地上,這才能夠起立。真是憨態可掬。大伙兒笑得很開心,玉秀也跟著笑,嘴裡不停地說:「胖了,胖了。」沒有人接玉秀的話茬,既不承認玉秀「胖了」,也不否認玉秀「胖了」。這一來玉秀的「胖了」只能是最無聊的自言自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

  臨近春節,玉米腆著大肚子,帶領玉秀回了一趟王家莊。時間相當地短。因為有小快艇接送,上午去的,下午卻又回來了。玉米的這一次回門沒什麼動靜,一點也不鋪張,一點也不招搖。玉米甚至都沒有出門。等玉米的小快艇離開石碼頭的時候,村里人意外地發現,玉米的一家子都出來了,全家老少都換了衣裳,從頭到腳一人一身新。這個人家的人氣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玉米不在村里,可村裡的人就覺得,玉米在,玉米無所不在,一舉一動都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霸實得很。這正是玉米現在的辦事風格,玉米只會做,卻不會說。這個風格就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了。 因為回了一趟家,玉米自然想起了郭巧巧和郭左。他們也該回來了。這正是玉米所擔心的。郭巧巧就不用再說了。郭左呢,人倒是不錯,可難免架不住玉秀這麼一個狐狸精,你也不能整天看著,鬧出什麼荒唐的事來也是說不定的。要是細說起來,玉米對郭左的擔憂反而更勝出郭巧巧一籌了。依照玉米的意思,當然是看不見他們的好。可是,這個家終究是他們的,只要他們回來,玉米也只有強顏歡笑,盡她的力量把這個後媽當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郭巧巧的那一頭沒有任何消息,郭左的那一頭也沒有任何消息,玉米的擔心反而變味了,都好像變成企盼了。然而,反而盼不來了。令玉米奇怪的還是郭家興,郭家興從來都不提他們,就好像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他們。這樣當老子的也實在是少有了。郭家興不提,玉米自然更犯不著了。可玉米反倒不踏實了,老是拎在心裡。到底忍不住,問了一次玉秀。玉秀拉著臉,說:「他們不會回來了,郭巧巧早就到紡紗廠去了。」玉秀就說了這一句,別的什麼都沒有了。玉秀只說了郭巧巧,可她怎麼知道「他們」都不會回來的呢。玉米還想問的,玉秀已經離開了。但是不管怎麼說,玉秀的預言是正確的,都大年三十了,郭巧巧連個影子都沒有,而郭左更是沒有半點消息。

  春節剛剛過去,喜訊來臨了。這個喜訊不是別人帶來的,而是玉米的女兒。玉米終於生了。是一個丫頭。一家子都歡天喜地的。玉米的臉上也是蠻高興的,而在骨子裡頭,玉米極度地失望。玉米盼望是一個男孩,沒結婚的時候就痛下了這樣的決心了。頭一胎一定要生男的。在這個問題上玉米的母親對玉米的刺激太大了。母親生了一輩子的孩子,前後七個丫頭。為什麼?就是為了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玉米時常想,如果自己是一個男的,母親何至於那樣?她的一家又何至於那樣?真是萬事開頭難哪。看起來母親的厄運還是落在自己的頭上了。玉米躺在床上,相當怨,生女兒的氣,生自己的氣。卻也不好對別人說出來。好在郭家興倒是喜歡,是那種老來得子的真心喜悅。玉米想,郭家興居然也會笑了,他什麼時候對自己有過這樣的好臉。這麼一想玉米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安慰,母以子貴,郭家興這般疼女兒,自己將來的日子差不到哪裡去,還是值了。再接著生吧。真正讓玉米覺得意外的是玉秀對小侄女的喜愛。玉秀喜歡得不行,一有空就要把小侄女摟在懷裡,臉上洋溢著母親才有的滿足。玉米好好觀察過的,玉秀不是裝出來的,絕對不是拍自己的馬屁,是打心窩子裡頭疼孩子。她眼睛裡頭的那股子神情在那兒,裝不出來的。目光可是說不起謊來的。玉米想,沒想到這個小騷貨還有這麼重的兒女心。也真是怪了。人不可貌相,還真是的呢。

  玉米坐著月子,也替玉秀請了假。玉秀便專門在家裡伺候月子了。反正收購站的工作也清閒下來了。說起來玉秀對孩子也真是盡心了,主要是夜裡頭。孩子回家之後,玉秀睡覺就再也沒有脫過衣裳,玉米隨叫隨到。看起來這個狐狸精這一次開竅了,真是懂事了。玉米喜在心裡,乾脆讓玉秀把床擱在了堂屋,夜裡頭除了餵奶,別的事情一古腦兒都交給了玉秀。主要的當然還是尿布了。玉秀對待尿布的態度讓玉米非常滿意。玉秀不怕髒。一個人是真喜歡孩子還是假喜歡孩子,尿布是檢驗的標準。什麼樣的髒都不怕,那才是真的,親的。即使是做女人的,也只有親生的孩子才能夠不嫌棄。只要隔了一層,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玉秀這一點上相當好,像一個嫡親的姨娘,許多地方甚至比玉米更像一個母親。玉秀這丫頭就好像是一夜長大了。好幾次孩子把大便弄到玉秀的黃大衣上,玉秀也不忌諱,用水擦一擦也就算了。玉秀的大衣都髒得不像樣子了,玉米好幾次要把郭家興前妻的呢大衣送給玉秀,勸玉秀換下來洗洗。玉秀卻轉過了身去,對著孩子拍起了巴掌,說:「寶寶的屎,姨媽的醬,一頓不吃饞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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