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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後來不點頭了。只是搖,慢慢地搖,一點一點地搖,堅決地搖,傷心欲碎地搖。淚水一點一點地積壓在玉秀的眼眶裡了,玉秀不敢動了,再一動眼眶裡的淚珠子就要掉下來了。玉秀的目光從厚厚的眼淚後面she出來,晶瑩而又迷亂。玉秀突然哭出來了。郭左對準玉秀的嘴唇,一把貼在了上面,舌頭塞進玉秀的嘴裡,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後其實是由腹部完成的。他們的身子緊緊地貼在對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腦子裡頭一個閃念有一個閃念,迅捷,激盪,卻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對方。郭左開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動作迅猛,蠻不講理。玉秀的腦子裡頭滾過了一陣尖銳的恐懼。是對男人的恐懼。是對自己下半身的恐懼。玉秀開始抖。開始掙扎。郭左所有的體重都沒有壓住玉秀的抖動。玉秀在臨近崩潰的關頭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體一下子鬆開了。像一聲嘆息。顫抖變成了波動,一波一波的,是那種無法追憶的簡單,沒有人知道飄向了哪裡。玉秀害怕自己一個人飄走,她想讓郭左帶著她,一起飄。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摟緊郭左,拚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進了九月玉米的肚子已經相當顯了。主要還是因為天氣,天熱,衣裳薄,一凸一凹都在明處。走路的時候玉米的後背開始往後靠,一雙腳也稍稍有了一點外八字,這一來玉米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點昂首挺胸的意思了。好像有什麼氣焰。機關里的人拿玉米開玩笑說,「像個官太太」了。玉秀就是被玉米昂首挺胸地領著,到糧食收購站報到的。玉秀不那麼精神,但好歹有了出路,每個月都拿現錢,還是很開心了。玉秀一心想做會計,玉米卻「代表郭主任」發了話,「希望組織上」安排玉秀到「生產的第一線」去,做一個「讓組織上放心」的司磅員。玉秀還是做了司磅員。正是九月,已經到了糧食收購的季節了,經常有王家莊的人來來往往的。玉秀每次都能看到他們。玉秀的心裡一直有一點忐忑,可恥的把柄畢竟還捏在人家的手上。不過沒幾天玉秀又踏實了,王家莊的人一見到玉秀個個都是一臉羨慕的樣子,玉秀相當地受用。玉秀在岸上,他們在船上,還是居高臨下的格局。玉秀想,看起來還是今非昔比了。這麼一想玉秀的身上又有了底氣,他們是給國家繳公糧的,自己坐在這裡,多多少少也代表了國家。 玉秀坐在大磅秤的後頭,一旦閒下來了,牽掛的還是郭左。不知道他一個人在外面怎麼樣了。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那個下午。「那件事」玉秀其實是無所謂的,反正被那麼多的男人睡過了,不在乎多一個。讓玉秀傷心的是郭左的走。他不該那樣匆匆離開的,那麼突然,連一聲招呼都沒有,就好像玉秀纏著他不撒手似的。這一點傷透了玉秀的心。怎麼說玉秀也是一個明白人,就算郭左願意,玉秀也不能答應。一個破貨,這點自覺性還是應該有的。怎麼可以纏住人家呢。想得起來的。

  最讓玉秀難受的是玉秀「想」郭左。開始是心裡頭想,過去了一些日子,突然變成身子「想」了。玉秀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原本是最害怕那件事的,經歷了郭左,又過去了這麼長的時間,怎麼反而喜歡了的呢。都好像有癮了。時光過去得越久,這種「想」反而越是特別,來勢也格外地兇猛。都有點四爪撓心了。——可是郭左在哪兒呢?玉秀躺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的。只好把枕頭抱起來,壓在自己的身上,這一來身上才算踏實一點了。還是不落實。玉秀不停地喘息,心裡想,看起來自己真是一個騷貨,賤起來怎麼這麼不要臉的呢。

  這一天的晚上玉秀卻「想」出了新花樣,又變成嘴巴「想」了,花樣也特別了,非常饞。饞瘋了。恨不得在自己的嘴裡塞上一把鹽。玉秀只好起來,真的吃了一口鹽了。鹹得喘不過氣來,卻不解饞。玉秀只好打開碗櫃,仔仔細細地找。沒有吃的,只有蒜頭,蔥,醬油,醋,味精,還有香油。挑了半天,玉秀拿起了醋瓶。玉秀剛拿起醋瓶嘴裡已經分泌出一大堆的唾液了。玉秀輕輕地喝了一小口,這一口是振奮人心的,一直酸到了心窩子,特別地解饞,通身洋溢著解決了問題才有的舒坦和暢快。玉秀仰起脖子,「咕嘟」就是一大口。「咕嘟」又是一大口。玉秀想,看起來自己不光是騷貨,還是個饞嘴貓。難怪王家莊的老人說,「男人嘴饞一世窮,女人嘴饞褲帶松。」

  玉秀卻一直不知道自己體內的隱秘。玉秀確信自己懷孕都已經是閉經後的第三個月了,那已經是十月的中旬的事了。玉秀到底年輕,害喜的反應一直不太重,時間也短,加上剛剛到糧食收購站上班,一忙,居然就忽略過去了。按理說玉秀第一個月閉經應該有所警覺的,可那時候玉秀滿腦子都是郭左,在心裡頭和他說悄悄話,和郭左吵架,和解,又吵架,整天做的都是郭左的白日夢。偏偏把自己忘了。第二個月倒是想起來的,轉一想,春天裡被那麼多的男人睡了,都沒事,這一次就是郭左一個人,當然不會有問題了。人多力量大,郭左再怎麼說也不會比那麼多的人還厲害,不會有什麼的。放心了。放心之餘玉秀還對自己撒了一回嬌,對自己說,懷上一個小郭左才好呢。我剛好到省城去找他。這麼一撒嬌玉秀的心情反而好了。疑惑倒是有一些,不過玉秀堅信,沒事,過幾天身上一定會來。到了第三個月,都過去五六天了,玉秀終於有點不踏實了,卻始終存了一分僥倖。直到玉秀確認自己懷孕之後,玉秀一邊害怕,一邊還是僥倖:不要緊的,會好的,過幾天也許自己會掉了呢。話是這麼說,其實玉秀每一天都心思沉重的,仿佛斷了一條腿,每一步都一腳深一腳淺的。

  十月的中旬玉秀有些著急了。玉秀不能不替自己仔細地謀劃了。關鍵中的關鍵是不能讓玉米知道。玉米要是知道了,那就死透了。出路只有一個,趕緊把肚子裡的東西弄出去。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去醫院。然而,去了醫院,事情終究會敗露。這一來等於沒去,比沒去還要壞。玉秀開始考慮自行解決的辦法了。玉秀決定跳。當初在王家莊的時候,王金龍的老婆小產過的,就因為和婆婆吵架的時候跳了一回。金龍家的在天井裡拍著屁股,又是跳,又是罵,後來「哎吆」一聲,掉了。玉秀想,那就跳。玉秀說做就做,一旦閒下來便躲到沒人的地方,找一塊水泥地,一口氣跳了四五十個。後來長到了七八十個,再後來都長到一百七八十個了,還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的。連續跳了十來天,把飯量都跳大了,身上卻沒有半點動靜。玉秀想,看來還是要拍著屁股。玉秀用王金龍老婆的方法試了四五回,對潑婦的行為徹底絕望了。玉秀只能作另外打算。又想起來了,張髮根的老婆也流過一回,是打擺子,吃了合作醫療的藥,把好端端的肚子吃沒了,都三個半月了。赤腳醫生說了,一定是治瘧疾的喹啉片惹的禍,藥瓶子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呢,「孕婦不宜」。玉秀的問題現在簡單了,找到喹啉片就簡單了。喹啉片是常用藥了,為了找到它們,玉秀還是費了不少心思,「大姐」「大姨」地交了一大串的朋友,花了四五天的功夫,總算找到了。

  玉秀一大早上班拿著了藥瓶,這一回安心了,解決問題了。玉秀偷偷地溜進公共廁所,倒出來一把,一口捂到了嘴裡。因為沒有水,咽不下去,只能幹嚼了。玉秀「嘎嘣」「嘎嘣」的,像一嘴的炒蠶豆,嚼得滿嘴的苦,眼淚差一點掉下來。玉秀伸長了脖子,一口咽了下去。這一口下去玉秀總算踏實了,相當高興,坐回到磅秤的後面,和別人說說笑笑的。一支煙的功夫藥性起作用了。玉秀的嘴唇烏了,目光也慢慢地散了,像一隻瘟雞,脖子撐不住腦袋,東南西北四處倒。玉秀的腦子卻還沒有糊塗。她擔心身邊的人把她送進醫院,笑著站了起來。玉秀一個人走向倉庫,靠近倉庫的時候玉秀有些支不住了。玉秀扶著牆,慢慢摸了進去。吃力地爬上糧食堆,一倒頭就睡著了。玉秀在倉庫裡頭一直睡到天黑,做了無數的古怪的夢。玉秀夢見自己把自己的肚子剖開了,掏出了自己的腸子。玉秀把自己的腸子繞在脖子上,一點一點地擠,擠出了郭左的一根手指頭。玉秀再擠,又是一根。一共擠出九根來。玉秀捧著手指頭,說,郭左,都是你的,裝上吧。郭左看了看,挑出來一根,擰到自己的手上去了。郭左的手上其實就缺這麼一根。玉秀望著手裡多出來的八根指頭,想,怎麼會多出來的呢?怎麼會多出來的呢?玉秀很不好交待了。郭左只是看著她,不說話。玉秀急了。這麼一急玉秀的夢便醒了,而郭左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玉秀鬆了一口氣,很開心,一蹦一跳地對郭左說,你終於回來了,我夢見你了,我剛剛夢見你了。——其實還是在夢裡頭。 玉秀一連三四天病歪歪的。幾乎去掉了半條命。她在等。可內衣乾乾淨淨的,沒有任何解決了問題的痕跡。看起來還是不行。玉米正懷著孩子,慵懶得很,脾氣卻見長了,大事小事都吆喝玉秀。玉秀小心地伺候著玉米,身子軟綿綿的,相當地不聽使喚。玉米的臉上不是很好了。玉秀不敢讓玉米看出來。玉米要是起了疑心,那個麻煩就大了。只能硬撐,臉上還弄出高高興興的樣子。好幾回都差點支不住了。好在玉秀還是相當頑強的,居然也挺過來了。只不過內衣上還是乾乾淨淨的,太惆悵人了。

  玉秀一天一天地熬日子,肚子終於起來了。就那麼一點點,外人看不出,可玉秀自己是摸得出來的。很有名堂了。玉秀最擔心的當然還是被人看出來。為了保險,剛剛進了十月,玉秀便把春秋衫早早套上了,還是厚著臉皮跟玉米討過來的。衣服一上身玉秀便走進了玉米的臥室,站在大鏡子的面前,仔細認真地研究春秋衫的下擺。下擺有些翹,玉秀不放心了,自己和自己疑神疑鬼的。玉秀挺起胸脯,抓住下擺的兩隻角,捏住了,往下拽。正面看了看,又轉過身去,側面看了看。放心了。然而,手一松,下擺卻又像生氣的嘴巴,撅了起來。為了對付這兩個該死的下擺,玉秀一個人站在大鏡子的面前,扭過來扭過去的,折騰了好半天。玉秀的手上突然停住了,她已經從大鏡子的深處看見玉米了。玉米正站在堂屋裡頭,冷冷地打量鏡子裡的玉秀。玉秀在鏡子裡面專心致志,對自己挑挑揀揀的,顯然是弄姿了,一定在勾引什麼,挑逗什麼,透出一股無中生有的浪蕩氣。玉米看了兩眼便把她的腦袋轉過去了,想說她幾句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玉秀這丫頭看起來是改不了了,上班才幾天,又作怪了。這條小母狗的尾巴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遮住屁股,動不動就翹,一逮到機會就要衝著公狗的鼻子搖,都不管露出了什麼。玉米對自己說,什麼毛病都好改,水性揚花這個病,改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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