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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秀仰著頭,望著她的大姐,從心窩子裡頭發現自己真的不如大姐,辜負了大姐,對不起大姐了。玉秀「哇」地一聲,哭出了聲來,說:「姐,我是個吃屎的東西。我對不起你。」玉米說:「你的心裡怎麼能沒有家?啊?——不是這個家,是我們的那個家。」玉秀放開大姐的腿,靜靜地聽,早已是泣不成聲了,心中充滿了慚愧和悔恨,感到自己這一次真的長大了,是個大人了。玉秀暗地裡下定了決心,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再讓大姐失望了。玉秀一把撲在玉米的懷裡,發誓了:「姐,都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讓大姐失望了。我要是再對不起大姐就不得好死。」 星期天的正午太陽特別地火爆,玉米決定把家裡的棉衣曝一曝。棉衣在衣櫃裡畢竟經歷了梅雨季節,為了防霉,講究的人家還是要在夏天的大太陽里出出cháo。玉秀又是翻箱又是倒櫃,衣裳掛了一天井,花花綠綠的,滿天井都是樟腦丸子的味道。玉米以往倒是很喜歡樟腦的氣味的,今年卻有些特別,聞不來了。玉米想,看來還是害喜的緣故,所有的氣味都不大對路,怪怪的。玉米坐在堂屋,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心裡頭對自己產生了一絲憐惜,很滿意了,有一種取得最後的勝利才有的感覺。看起來玉米還是笑到了最後了。底下的事情就是如何開動郭家興,如何安置玉秀了。玉米整個下午都坐在郭家興的藤椅子上,似睡非睡,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眯著眼,含含糊糊地打量一天井的衣裳。玉米後來閉上了眼睛,扇子也掉在了地磚上。玉秀連忙走上來,替玉米扇了一會兒風。玉米小睡了幾分鐘,又醒了,想,日子不算好,也算是眉清目秀了。那就安安靜靜地懷孕吧,閒著也是閒著。

  玉秀不停地來到烈日底下,陽光晃晃的,又猛烈又刺眼。玉秀眯起眼睛,這裡翻一下,那裡翻一下。動作相當地輕快。人站在衣服堆里,是那種很厚實的熱。玉秀能感覺到樟腦的氣味蓬勃的勁頭,在太陽下面熱烘烘的,一個勁地瀰漫。玉秀用力地嗅著樟腦的氣味,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心情。玉秀的好心情其實也不完全因為樟腦的氣味,說到底還是因為別的。這麼些年來玉秀一直和玉米較著勁,可是,給玉米跪下去之後,玉秀真的伏帖了,踏實了,成了別樣的快樂,別樣的幸福。伏帖其實也是有癮的,伏帖慣了,會很甘心,很情願。滋味越來越好。當然,郭巧巧不在家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郭巧巧不回來,家裡頭終歸是要簡單一些。玉秀想,郭巧巧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了,就她那脾氣,不等到下鄉插隊的事情鬧過去,怕是不會回來的。就算是回來了,離她到紡織廠的日子也不遠了。這麼一想玉秀感覺到往後的日子又有了盼頭,嘴裡都哼起曲子來了,是電影裡的插曲,還有淮劇好聽的唱腔。

  下午的三點多鐘天井的大門突然響了。大門原來是開著的,玉米關照玉秀,這麼多的衣裳,這麼高級的料子,又是府綢又是咔嘰又是平絨,還有那麼多的毛線,讓機關里的人看見了不妥當。還是關上門,閂起來,悶聲大發財的好。天井裡的衣裳雖說都是郭家興的前妻留下來的,現在自然是玉米的了。這個是該派的。就算玉米不穿它們,但是,帶到王家莊,尺寸改一改,姊妹幾個一人一身新,終究是個去處。穿在姊妹們的身上,露臉面的當然還是玉米。她們享的畢竟還是玉米的福。

  天井的門響了,玉秀走上去,拉開門閂,門口卻站著一個陌生的小伙子。台階上還放了一隻人造革皮包,上面印有花體的「上海」字樣。小伙子很帥,有一種很有文化的氣派,襯衫束在褲帶的裡頭,口袋裡頭還有一支筆。衣冠齊整的,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有一種難得的抖擻。玉秀仔細看了半天,小伙子也對著玉秀仔細看了半天。玉秀突然叫道:「大姐,是郭左回來了!」玉秀幫郭左拎回皮包,一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已經來到屋檐底下,站在玉米的對面了。玉米望著郭家興的大兒子,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唉呀」了一聲,跨下來一步,又「唉呀」了一聲。郭左笑著說:「你是玉米吧?」郭左的年紀看上去和玉米差不多,玉米一時有點難為情,卻沒想到郭左這樣大方,立即拿起芭蕉扇替郭左扇了幾下。這時候玉秀已經把洗臉盆端過來了。玉米連忙從水裡撈起毛巾,擰成把子,對郭左說:「擦擦汗,快擦擦汗。」

  郭左直接喊玉米「玉米」,玉米對這樣的稱呼相當滿意了。他這樣稱呼玉米,反而避開了許多尷尬,有了別樣的親和力,好相處了。郭左看上去還是要比玉米大上一兩歲,名分上是母子,畢竟還是同輩。玉米喜歡。玉米當即便對郭左產生了良好的印象。玉米想,男的到底是男的。比較起來,郭巧巧這丫頭嘎咕,是個不識好歹的貨。郭左這樣多好呢。

  郭左擦完了,人更清慡了。郭左坐到父親的藤椅裡頭,拿起父親的煙,點上一根,很深地吸了一口。天井裡都是衣裳,花花綠綠的。玉米吩咐玉秀趕緊收拾衣裳,自己卻走進廚房了。玉米要親手為郭左下一碗清湯麵。再怎麼說,自己是做母親的,還是要有點母親的樣子。玉秀為郭左泡好茶,郭左已經坐在藤椅裡頭靜靜地看書了,是磚頭一樣厚的書。玉秀今天的心情本來不錯,這會兒愈加特別,特別地好。一下子回到了狐狸精的光景。狐狸精的感覺真好,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樣的心情雖說有點說不上來路,可高興是千真萬確的,瞞不住自己。玉秀的嘴上不唱了,心裡頭卻在唱,不只是淮劇的唱腔,還帶上鑼鼓。怎麼說人逢喜事精神慡的呢。在她忙進忙出的過程中,每一次都要瞥一眼郭左,有意無意的,瞥上那麼一眼。這是情不自禁的,都有點看不住自己了。

  郭左顯然注意到玉秀了,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玉秀。玉秀正站在大太陽底下,這時候已經戴上了一頂糙帽。寬寬的帽檐上有毛主席的題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郭左和玉秀對視的時候玉秀突然衝著郭左笑起來了。沒有一點由頭,只是抽象的高興與熱情,特別地空洞,卻又特別地由衷,像是從心窩子裡頭直接流淌出來的。這時候太陽剛好偏西,照亮了玉秀嘴裡的牙,都熠熠生光了,一閃一閃的。郭左想,這個家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一點都不像自己的家了,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生氣。母親去世的時候郭左原本應當回來一次的,順便把這些年積餘下來的公休假一起休了。然而,郭家興忙得很,母親去世的第二天他就把屍體送進了焚屍爐。回過頭來給郭左去了一封信,相當長,都是極其嚴肅的哲學問題。郭家興著重闡述了徹底的唯物主義,生與死的辯證法,很有理論質量了。郭左就沒有回來。郭左這一次回來倒不是因為休假,而是工傷。糾察隊訓練的時候腦袋被撞成了腦震盪,只能回來了。傍晚時分郭家興下班了,父子兩個對視了一下,點了一個頭,郭家興問了一兩句什麼,郭左回答了一兩句什麼,然後什麼都不說了。玉秀想,這個家的人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是一家子,卻都是同志般的關係。就連打招呼也匆忙得很,一副抓革命、促生產的樣子。這樣的父子真是少有。 郭左哪裡都沒有去,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裡頭看書。玉秀想,看起來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個悶葫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玉秀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郭左不是那樣,很會說笑的。這一天的下午郭家興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個人坐在父親的藤椅裡頭,膝蓋上放了一本書。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菸冒出一縷一縷的煙,藍花花地升騰,擴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沒了。玉秀午睡起來,來到堂屋裡收拾,順便給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來也是剛剛午睡的樣子,腮幫上頭全是糙席的印子,半張臉像是用燈心絨fèng補起來的。玉秀想笑,郭左剛剛抬頭,玉秀卻把笑容放到胳膊肘里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說:「笑什麼?」玉秀放下胳膊,臉上的笑容卻早已無影無蹤,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乾咳了一聲。

  郭左合上書,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麼?」玉秀眨巴幾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說:「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雙眼皮有韭菜的葉子那麼寬,還雙得特別地深,很媚氣。郭左的臉上流露出很難辦的樣子,說:「這個困難了。」玉秀提醒說:「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麼了,我總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來,又做出思考的樣子,說:「玉什麼呢?」玉秀說:「秀。優秀的秀。」郭左點了點頭,記住了,又埋下頭去看書。玉秀以為郭左會和她說些什麼的,郭左卻沒有。玉秀想,什麼好看的書,這樣吸引人?玉秀走上來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書的角落,彎下腰,側著腦袋,嘴裡說:「斯——巴——達——克——斯。」玉秀看了半天,個個字都認識,卻越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玉秀說:「是英語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說:「肯定是英語了,要不然我怎麼會看不懂。」郭左還在笑,點點頭說:「是英語。」郭左已經發現這個女孩子不只是漂亮,還透出一種無知的聰明勁,一股來自單純的狡黠。相當有意思。很好玩的。

  天井裡還是陽光,火辣辣的。這一天的下午太陽照得好好的,天卻陡然變臉了,眨眼來了一陣風,隨後就是一場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雨點在天井和廚房的瓦楞上乒桌球乓的,跳得相當賣力,一會兒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滿雨霧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經掛上了水簾。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簾。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隻手。暴雨真是神經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後後也就四五分鐘,說停又停了。檐口的水簾沒有了,變成了水珠子,一顆一顆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更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雨雖然短,天氣卻一下子涼了,慡得很。玉秀的手還伸在那兒,人卻走神了。走得相當地遠。眼睛好像還看著自己的手,其實是視而不見了,烏黑的眼睫毛反而翹在那兒,過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也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

  後來玉秀突然還過神來了。一還過神來就很不好意思地對著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沒有一點出處,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臉卻紅了,越紅越厲害,目光還躲躲藏藏的。內心似乎剛剛經歷了一次特別神秘的旅程。郭左說:「我該喊你姨媽呢。」這一說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並不是沒有關係的,是「姨媽」呢。自己才這么小,都已經是人家的「姨媽」了。只是一時弄不清「姨媽」到底是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了還是推遠了。玉秀在心裡默默地重複「姨媽」這句話,覺得很親昵,在心頭繞過來繞過去的,如縷不絕的。不知不覺臉又紅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見自己臉紅,又希望他能看見,心口「突突突」的,無端地生出了一陣幸福,又有那麼一點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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