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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家興不關心別人,不關心自己,只習慣胸懷祖國,同時放眼世界。郭家興瞧不起生老病死,油鹽醬醋就更不用說了。那些都是瑣事,相當地低級趣味,沒有意義。可是郭家興近些日子卻被「瑣事」拴住了,都有點不能自拔了。事情還是由革委會的另一位副主任引發的,那位副主任見了玉米一面,拿郭家興開玩笑,說:「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發財、死老婆。郭主任趕上了。」這是一句老話了,舊社會留傳下來的,格調相當地不健康。話傳到郭家興的耳朵里,郭家興很不高興。但是,郭家興玩味再三,私下裡覺得大致的意思還是確切的。郭家興沒有升官,沒有發財,卻死了老婆,照理說郭家興應當灰頭土臉地才是。出乎郭家興自己的意料,沒有,反而年輕了,精神了,利索了,「火」了。因為什麼?就因為死了老婆。舊的去了,新的卻又來了。不僅如此,新娘子的年紀居然能做自己的女兒,還漂亮,皮膚和緞子一樣滑。郭家興嘴上不說,心裡頭還是曉得的,他的快樂其實還是來自床上,來自玉米的身上。

  要是回過頭去想想,這些年郭家興對待房事可是相當地懈怠了,老夫老妻了,熟門熟路的,每一次都像開會,先是布置會場,然後開幕,然後做一做報告,然後閉幕。好像意義重大,其實寡味得很。老婆得了絕症,會議其實也就不開了。要是細說起來,郭家興已經一兩年不行房事了。好在郭家興在這上頭並不貪,不上癮,戒了也就戒了。誰能料得到枯木又逢春、鐵樹再開花呢。郭家興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這個歲數,反而來勁了。說到底還是玉米這丫頭好,在床上又心細又巴結。玉米不只是細心和巴結,還特別地體貼,郭家興要是太貪了,玉米會把郭家興的腦袋摟在自己的Rx房上面,開導郭家興,說:「可要小心身子呢,可要知道細水長流呢,這樣丑的老婆,還怕別人搶了去。——要是虧了身子骨,我怎麼辦?我可什麼都沒有了。」話說到這兒玉米免不了流上一回淚,有了幾分的傷感,卻並不是傷心,很纏綿了。郭家興就覺得怪,自己本來都不想的,玉米這麼一來,反而又想了。郭家興一「想」,玉米當然擋不住,只有全力配合,傾力奉承,全身都是汗。被窩裡頭濕乎乎的。玉米自己也弄不明白,怎麼一到房事自己就大汗如注的呢。玉米吃力得很,後來又這樣說了:「你到外面再找女人吧,我一個人真的伺候不了你了。」玉米的話和前面的意思自相矛盾了。但是,枕頭邊上的話是不能用常理去衡量的。郭家興愛聽。年過半百的郭家興特別地喜愛這句話。這句話表明了這樣一個意思,郭家興並不老,正當年呢。為了煥發床上的青春,郭家興已經悄悄練習起伏地挺身了。開始勉強只有一個,現在已經有四五個了。照這樣下去,堅持到年底,二十幾個絕對不成問題。 依照郭家興的意思,結了婚,玉米還是呆在家裡,fèngfèng補補、洗洗涮涮的比較好。郭家興把這個意思和玉米說了,玉米低著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一副老夫少妻、夫唱婦隨的樣子。郭家興很滿意。玉米一直呆在家裡,床上床下都料理得風調雨順。沒想到那一天的晚上玉米突然調皮了。郭家興和其他領導們喝了一些酒,回到家,仗著酒力,特別地想和玉米做一回。玉米一反常態,卻犟了。說:「不。」郭家興什麼都不說,只是替玉米解。玉米沒有抗爭,讓他扒。等郭家興扒完了,玉米一把捂住自己,一把卻把郭家興握在手上,說:「偏不。」玉米的樣子相當好玩,是那種很端莊的浪蕩。這孩子這個晚上真是調皮了。郭家興沒有生氣,原本是星星之火,現在卻星火燎原,心旌不要命地搖盪,恨不得連頭帶腦一起鑽進去,嘴裡說:「急死我了。」玉米不聽。一把扭過了腦袋。不理他。郭家興說:「急死我了。」玉米放下郭家興,雙辱貼在郭家興的胸前,說:「安排我到供銷社去。」郭家興急得舌頭都硬了,話也說不好。玉米說:「明天就給我安排去。」郭家興答應了。玉米這才捋一捋頭髮,很乖地躺下了,四肢張在那兒。郭家興的浪興一下子上來了,卻事與願違,沒做好,三下兩下完了。玉米墊著郭家興,摟住郭家興的脖子,輕聲說:「對不起,真是對不起。」玉米一連說了好幾遍,越說越傷心,都流下眼淚了。其實玉米是用不著說對不起的。事情是沒有做好,郭家興的興致卻絲毫沒受影響,反而相當地特別,比做好了還令人陶醉。郭家興喘著大氣,突然都有點捨不得這孩子了。還真是喜歡這孩子了。

  玉米原先的選擇並不是供銷社,而是糧食收購站。玉米選擇收購站有玉米的理由。收購站在河邊上,那裡有斷橋鎮最大的水泥碼頭。全公社往來的船隻都要在那裡靠泊,在那裡經過。玉米都想好了,如果到收購站去做上司磅員,很威風,很神氣了。王家莊的人只要到鎮上來,任何人都能看得見。玉米什麼都不用說,一切都擺在那兒了。但是司磅員終究在碼頭上工作,樣子也粗,到底不像城裡人。比較起來,司磅員還是不如營業員了。收購站體面,而供銷社更安逸。玉米想過來想過去,琢磨妥當了。自己還是到供銷社去。雖說都是臨時工,工資還多出兩塊八毛錢呢。

  說到收購站,那當然要有自己家的人。玉米最初考慮的是玉穗。可玉穗這丫頭蠢,不靈光。比較下來,還是玉秀利索,又聰明又漂亮,在鎮上應該比玉穗吃得開。就是玉秀了。主意定了下來,玉米又有些不甘心,想,我墊在床上賣×,卻讓玉秀這個小婊子討了便宜,還是虧了。不過再一想,玉米又想通了。自己如此這般的,還不就是為給自己的家裡掙回一份臉面?值得。現在最要緊的,是讓郭家興在床上加把勁——他快活他的,玉米得儘快懷上孩子。乘著他新鮮,只要懷上了,男人的事就好辦了。要不然,新鮮勁過去了,男人可是吃不準的。男人就那樣,貪的就是那一口。情分算什麼?做女人的,心裡的情分千斤,抵不上胸脯上的四斤。

  玉米剛剛到供銷社上班,還沒有來得及把玉秀的事向郭家興提出來,玉秀自己卻來了。一大早,九點鐘不到,玉秀來到了郭家興的辦公室門口,一頭的露水,一臉的汗。郭家興正坐在辦公室里,捧著報紙,遮住臉,其實什麼也沒有看,美滋滋的,回味著玉米在床上的百般花樣,滿腦子都是性。郭家興撫摸著禿腦門,嘆了一口氣,流露出對自己極度失望的樣子,心裡說:「老房子失火了,沒得救!」其實並不是懊惱,是上了歲數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頭。郭家興這麼很幸福地自我檢討,辦公室的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丫頭。面生得很,十六七歲的樣子。郭家興收斂了表情,放下報紙,乾咳了一聲。郭家興乾咳過了,盯著門口,門口的丫頭卻不怕,也不走。

  郭家興把報紙攤在玻璃台板上,挪開茶杯,上身靠到椅背上去,嚴肅地指出:「誰放你進來的?」門口的丫頭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好看地笑了,十分突兀地說:「同志,你是姐夫吧?」這句話蠻好玩的,連郭家興都忍不住想笑了。郭家興沒有笑。站起來,把雙手背在腰後,閉了一下眼睛,問:「你是誰?」門口的丫頭說:「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王玉秀。我從王家莊來的,今天上午剛剛到。——你是姐夫。門口的人說的,你是我姐夫。」這丫頭的舌頭脆得很,一口一個姐夫,很親熱了,都一家子了。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看出來了,是玉米的妹子,仔細看看眉眼裡頭還是看得出來的。不過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性格上也不像。這丫頭像歪把子機槍,有理沒理就是嗒嗒嗒嗒一梭子。郭家興走到門口,用手指頭向外指了指,然後,手指頭又拐了一個彎。說:「在供銷社的鞋帽櫃。」 玉秀七點多鐘便趕到了斷橋鎮,已經在鎮子的菜市場上轉了一大圈了。玉秀這一次可不是來串門的,有著十分堅定的主張。她鐵下心了,一心來投靠她的大姐。王家莊玉秀是呆不下去了。說起來還是因為玉穗。玉穗送給了玉秀兩頂帽子,尿壺,還有茅缸,都傳開來了,玉秀在王家莊一點臉面都沒有了。這不是別人說的,可是嫡親的姊妹當著大伙兒的面親口說的,怨不得人家。尿壺,還有茅缸,現在已經成了玉秀的兩個綽號了。

  綽號不是你的名字,但是,在很多時候,綽號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處、疼處,一出口就能剝你的皮。就算你穿上一萬條褲子也遮不住你的羞。綽號當然是當事人的忌諱。問題是,這種忌諱並不是僵死的,它具有深不可測的延伸能力,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這個。比方說,尿壺,它可以牽扯進瓶,缸,壇,罐,瓢,盆,缽,碗,瓷器,瓦。這些東西本來和玉秀扯不上邊,現在不同了,一起帶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無情地揭露出玉秀體內不可告人的可恥隱秘。問題是,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這就是說,玉秀的羞恥無處不在。倒不是玉秀多心,而是說話的人一旦涉及到這些東西,會突然停下來,迅速瞥一眼玉秀,做出說錯了的樣子,臉上浮上意味深長的神色。這樣的意味深長具有極強的確認能力,把那些扯不上邊的東西毫無緣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靜悄悄的,躲都躲不掉。一旦扯上來了,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讓你光著身子站在眾人的面前,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周圍的人當然是可憐你的。出於同情,他們一起沉默了,約好了一樣,一起做出沒有聽見的樣子。因為護著你,所以沒有笑出來。但是,她們的目光在笑。目光笑起來是那樣地無聲無息,而無聲無息比大聲叫罵更兇險,像隨時都可以夾擊的牙齒,體現出上齶骨和下齶骨相互聯動的爆發力,一口就能將你咬碎。太要命了。

  玉秀扛不住。就算你有再犟的腦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這樣的場合是防不勝防的。這樣的防不勝防並不局限於外部,有時候,它甚至來自於玉秀自身。比方說,茅缸,這同樣是玉秀所忌諱的。玉秀現在連解手、大便、小便、倒馬桶都一起忌諱了。忌諱越多,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玉秀怕上茅缸,大便怕,小便也怕。每一次小便都帶著自作自賤的哨聲,聽上去特別地不要臉,太不知羞恥了。玉秀只能不上茅缸。但是做不到。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上一回茅缸就等於做一回賊。玉秀白天憋著,夜裡也憋著,好幾次都是被解小便這樣的惡夢驚醒了的。玉秀在夢中到處尋找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塊無人的高粱地,剛剛蹲下來,卻又有人來了。她們小聲說:「玉秀,茅缸。」玉秀一個激靈,醒了。到處都是人哪。哪一個人的臉上沒有一張嘴巴?哪一張嘴巴的上方沒有兩隻笑眯眯的眼睛?

  最讓玉秀難以面對的還是那幾個男人。他們從玉秀身邊走過的過程中,會盯著玉秀,咧開嘴,很yín褻地笑,像回味一種很忘我的快樂。特別地會心,你知我知的樣子,和玉秀千絲萬縷的樣子。一旦來人了,他們立即收起笑容,一本正經,跟沒事一樣。真是太噁心了。玉秀心裡頭其實也有了幾分的數了,知道他們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聯繫。因為恐懼,卻更不敢說破了。他們當然也是不會說破了的。這一來玉秀和他們反而是一夥的了,共同嚴守著一份秘密,都成了他們中的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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