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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情緒激動還是心有餘悸,江停全身又濕又涼,顫抖得厲害。嚴峫緊緊抓住他的掌心,讓他把大半重心都撐在自己身上,幾乎是以半抱半摟的姿態坐在河岸邊,只聽風裹挾著水聲向河道遠處咆哮而去,消失在遙遠的平原盡頭。

  “沒用,救不回來的。”嚴峫在他耳邊簡潔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著你一起去死。”

  江停發著抖點頭,許久後靠在嚴峫熾熱的懷裡,勉強漸漸平息下來。

  “黑桃K。”突然江停毫無徵兆地開口道,聲音還是帶著浸水過後的嘶啞:“他特別善於誘導這種本性中有點反社會傾向,或者心智沒發展完全,容易被權力所蠱惑的年輕人。這是他天生的,從小就有這方面天賦,不僅對步薇,對我也……也……”

  “我知道。”嚴峫沉聲說,“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連環綁架案第一對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哪年發生的事,也是十五六歲?”

  “……不。”

  嚴峫略低頭,正對上江停的視線,只見他沒什麼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歲那年,第一次遇見黑桃K 的時候。”

  嚴峫心內略微訝異。

  他能猜出這兩人認識得很早,但沒想到竟然那麼早!

  “我從小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不是這個福利院,”江停無力地向遠處嘉園路方向揚了揚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條件普遍不好,又是窮鄉僻壤的,不像現在那麼時興領養小孩,我在福利院裡長到十歲大,也沒怎麼念書,沒事就漫山遍野瘋跑著玩。直到有個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邊遇到了一個看上去差不多同齡的小男孩,穿著特別考究,對著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紅霞滿天,一個穿著得體的小男孩站在鄉下的小河邊拉提琴。

  這一幕如果交給大導演去拍,肯定會是個非常浪漫有詩意,說不定還很唯美的場景。但不知為何,可能是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這畫面竟讓嚴峫心底感到了一絲怪誕的寒意。

  “我從來沒在附近鄉鎮上見過這個小男孩,心裡就覺得很稀罕,猜測他可能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後來偷窺得多了,我發現他經常在廢棄劇院裡拉琴,琴聲很好聽,於是就偷偷從福利院裡溜出去,跑好幾里路來到劇院,藏在二樓幕後偷聽他的演奏。”

  “一來二去就交上朋友了——當時真以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極,從小好奇心旺盛,總管不住自己犯賤的手。”

  嚴峫正抓著他的手,掌心緊貼掌心,聞言便作勢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當時黑桃K怎麼跟你介紹他自己的?”嚴峫問。

  “八九十歲的小孩子,用得著什麼介紹,我後來連他編出來的假名字都記不清了……應該是叫凱凱或柯柯之類的。反正當時也沒想很多,有了個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興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爾福利院吃不飽飯,餓肚子的時候他還帶些零食點心之類的請我吃。”江停侷促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別看了。”

  嚴峫卻溫柔而強硬地拿開了他的手,直視著那張蒼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綁架時,你才會盡心盡力去保護自己的小夥伴?”

  江停埋下頭,片刻後點了點。

  “黑桃K不是那種白手起家的毒梟,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錢、背景和犯罪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原來當時他被送到鄉下就是因為家族卷進了幾個大毒梟的互相傾軋,其實是來躲災的,但沒想到最終還是沒逃過被綁架的命運,還捎帶上了我。”

  “……整個綁架過程跟步薇和申曉奇是一樣的麼?”嚴峫低聲問。

  江停頭埋在胸前,從嚴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見滿頭還在滴水的黑髮,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臉頰,微微反射出遠方路燈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艱澀地道。

  “當時我們被困在山谷里,他還發著高燒,我只能到處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實也沒想很多,就覺得如果我死了,應該也沒什麼人會在意吧。但他肯定是個有父母有親戚有人愛的小少爺,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個人能活的話,還是他活下來比較值得吧。”

  ——一個十歲的孩子在瀕臨絕境時,腦子裡竟然是這樣的想法。

  嚴峫從小就糙,沒細心留意過所謂的貧富落差或階級門檻。但在這一刻,二十多年前來自山溝里一個孤兒的自慚形穢和小心翼翼,卻呼嘯著穿越時光,重重砸在了他心頭上。

  “申曉奇跟步薇發誓說等出去後一定報答她,這個細節跟當年是一樣的,因為黑桃K也這麼說過。可能他的原話比申曉奇還重,什麼發誓這輩子永遠是兄弟之類的……跟電視劇台詞似的,不過二十多年來我也記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錯開了對視,望著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間嚴峫卻心有靈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麼——他沒有記不清,相反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願意提。

  “後來你們還是得救了?”嚴峫溫聲問道,“那所謂的礦泉水是……”

  “什麼水,根本沒有那瓶水。”江停譏誚地搖搖頭,“黑桃K所謂的背叛是隱喻另外一件事——我們被困了好幾天之後,脫水高燒受傷,幾乎已經到極限了,黑桃K他們家的夥計才終於追蹤到了山谷里。那個時候我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只隱約感到有人在頭頂上叫‘抓住繩子’,我下意識伸出手,但黑桃K動作更快,突然從後面推了我一把,搶先抓住那根救援繩,我就看著他被拽了上去。”

  “他們把你拋下了?!”

  “這倒沒有。”江停頓了頓,說:“但確實是又過了好半天,連太陽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現在說來早已輕描淡寫,但對一個嚴重脫水又瀕臨死亡的小男孩來說,那迎來希望的喜悅和轉瞬落空的絕望,以及獨自等待幾個小時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無法想像的。

  嚴峫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擠出一句:“那伙人當時……”

  “不太想救我。”江停輕輕地說,“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過雲層,映照著河水,平原,以及更遠處的山川之巔。江停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他仿佛看到一個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樣蒼冷清寂的月光,越過鄉鎮醫院簡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看見熟悉的身影逆著光站在床前,懷裡抱著一小捧野果。

  兩個小孩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站著的小男孩才突兀地問:

  “我推了你,你還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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