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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摘星樓上,看著遠處越來越近的烽火,周兵——越來越近了。 一件披風輕輕地披在我的身上,我回頭微微一笑:“受辛——” 這兩三年來,在只有我們單獨兩人的時候,他不再讓我稱他為大王,而是稱他的名字“受辛”。“這樣聽起來,更像夫妻。”他這樣說。 我偎在他的懷中,久久不說話。 “你在想什麼,妲己?”他問。 我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我聽你的心在跳,撲通撲通的。” 他笑了,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這顆心,在十年前就已經交給你了呀” 我的手貼著他的心口,感覺著他的心像是在我的手中一樣。 這顆心如今在我的手中呵,我該怎麼對它? 他低下頭,在我的耳邊低低地說:“不必擔心,我讓祭司卜過卦,問過神明。我是一國之君,天命在我,”他仰天大笑:“我還有十七萬的軍隊呢。明天我會在牧野與姬發決戰,我們的軍隊是他們的三倍呢,我們一定會贏的。” 是嗎,一定會贏,天命在你?既然這樣,你何必笑得這麼用力,這麼大聲? 受辛,你不知道嗎,你已經沒有天命了。在你奪人所愛、在你濫殺無辜、在你逼父食子、在你驕奢yín逸、在你看著北里之舞、聽著靡靡之音、在你以血腥為樂、以人命為糙芥,在你逼著恨你的人qiáng顏歡笑的時候,你的天命已經一點點消失了。 你的十七萬軍隊呵,東南的俘虜、牢中的囚犯、huáng發的童子,白頭的老翁,朝歌城中還有一口氣在的男人,都成了你新征的兵,你就帶著這樣的兵上戰場嗎? 大廈將傾,奈何奈何? 我想起了太師聞仲,那個想一力把將傾的大廈重扶的人。 西岐軍壓境,所有的人把希望押在了聞仲的身上,然而聞仲出征的條件之一是:誅妲己。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想笑。紂王,他怎麼可能捨得殺我,可是,自huáng飛虎反出朝歌后,像是一個訊號,又像是堤壩開了一個口子,然後越來越大。huáng飛虎是一面旗幟,這面旗幟插到了西岐,朝歌便潰不成軍。 聞仲是另一面旗幟,是朝歌最後的希望。 qíng況已經僵持了許久,紂王運用他所有的辨才去說服和拖延聞仲,紂王的聰明和才幹,本就如太陽般的光芒四she,記得比乾死前說他什麼來著:“聰明足以拒諫,巧言足以飾非。” 今日鹿台設宴,他請了比干,囑我藏於深宮,不要外出。 我卸去所有的脂粉飾物,披散了長發,赤了雙足,抱起侍兒送來的小白貓,走向鹿台。 透過珠簾,我看到了聞仲,他像一座鐵做的山峰,無可動搖。 我放開了手中的白貓,如我預料地,它跳到了聞仲的桌子上,紂王的臉色變了,他認出了這隻貓。 我輕笑一聲,旁若無人地跑到聞仲的面前:“你這小東西真是淘氣,老是亂跑。” 紂王驚叫一聲:“妲己,你出來做什麼,快回宮去” 聞仲的臉色大變,他聽到了這一聲呼喚,他看著我,手已經伸向桌上的金鐧。就算當著紂王的面,他也敢毫不猶豫地用這金鐧當場殺了我。 我無畏地向聞仲伸出手:“謝謝你了,把它給我吧” 我從聞仲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一張脂粉不施的臉,象一個淘氣的小姑娘。 聞仲看著我,殺氣漸漸收斂,眼中漸漸籠上一層悲哀。我看著他的眼神,那樣的熟悉,脫口而出道:“父親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眼神。” 聞仲的眼神凌厲:“什麼時候?” 我喃喃地道:“那天他從朝歌回來,大王要我入宮” 聞仲眼中的厲色漸去,小白貓“喵”地一聲,從我們中間竄過時,聞仲一把扼住了它。 我驚叫一聲:“太師不要傷它” 我哀求:“它是我母親從冀州帶給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 聞仲看著我,慢慢地退去眼中的殺手,可是眼中的悲哀之色,卻是更濃了。他握緊手中的金鐧,然後,將白貓扔給了我,轉身而去。 紂王衝上前,抱住了我:“妲己,你真嚇死我,不是叫你別出來嗎?” 我淺笑:“我不是沒事嗎?” 他凝視著我:“妲己,你真是個奇蹟,聞仲向來無qíng,卻也對你下不了手” 我緩緩地倚向紂王:“大王,我只是讓他看清了一件事而已” 紂王笑道:“對,讓他看清,那些誹謗你的話,都只是謠言而已,你原是如此美麗可愛的人啊” 站在鹿台上,我看著聞仲遠去的背影,如此地孤獨而充滿悲哀。不,我只是讓他看清了現實,殺一個女人拯救一個王朝事,永遠只存在於傳說中,而非現實。 聞仲的背影已經蒼老,他領著西征大軍,去向命運做最後的挑戰。 我聽到的最後的消息,是他死在了絕龍嶺。 失去了聞仲的朝歌,正式走向末路。 以至於今日的戰事,紂王要親自披掛上陣,朝歌原來的優秀將領,如今都在西岐。 城外的戰聲正酣,我倚在huáng金榻上,看著這隻白貓在逗弄著一隻老鼠。 貓這種動物,軟軟的,很嬌媚,它的爪子藏在厚厚的腳掌里,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亮出來。它輕撫著老鼠,看上去像是很憐愛對方,可是當老鼠要逃走時,它就用無qíng的爪子把它逼回來。然後,再愛撫它,逗弄它。如此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一刻,它才肯用它最後的慈悲,結束對方的生命。 小白貓口沾著血腥,心滿意足地跳到我的身邊向我獻媚。我抱著它心裡想,在紂王與我的這場戰爭中,誰是貓,誰是老鼠?又該由誰來結束誰呢? 他回來了,帶著一身的血污,帶著一身的疲憊,帶著一身的無可奈何。這一場戰事結束得很快,結束得像一個笑話:十七萬人的殷軍,面對著六萬人的周兵,忽然像排練好的戲劇一樣,一齊轉身,倒戈相向。 他的武功、他的力量、他的勇猛、他的天命,淹沒於cháo水似地倒戈聲中。 他逃回,但周兵已經把朝歌城團團圍住,殷商三百年的厚重城門在攻擊聲中變得脆弱。 鹿台上,堆放著搜自天下各處的奇珍異寶;鹿台下,高高的柴堆堆起,衛兵們把一桶桶的桐油澆上去。 紂王身著玉衣,戴著金冠,捧著玉璽,攜著我走上鹿台,坐上王座。衛兵們已經把王座也搬來了,一聲聲慘叫傳入我的耳中,那是他們在殺殉葬的宮妃、侍女和僕從們。 王座是他的、鹿台是他的、后妃是他的、奴隸是他的、珍寶是他的、臣子是他的,他要死的時候了,他都要帶走。 然而,我也是他的嗎?我也要為他陪葬嗎?是的,他要我穿上後服,與他一起坐在王座上升天,而不是讓衛兵們砍掉我的頭,像那些妃子一樣。這,就是他給我的特殊榮寵。 我也是他的,不論生與死,他都不會放掉我,就像貓不會放掉他手中的老鼠一樣。這,就是他愛我的方式 我偎倚在他的身邊,聽著殺聲越來越近。忽然,遠方一面旌旗闖入我的視線,那上面是一個“姬”字。 我驟然坐直了身子。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縱然要死,我也要在死之前見姬發一面呵 我輕撫了腰邊的錦囊一下,毅然站起。 “寶石呢?寶石呢?”我忽然指著壁頂大叫。 他順著我的手向上看去,臉色也變了。 鹿台的中央是摘星樓,這原是他要為我摘下天上的星星而建的,高聳入雲。他摘下王冠上最大的一顆寶石,安放在壁頂,表示他為我摘下的星星。那顆寶石璀燦生輝,不亞於天上的星星。然而此時,壁頂上的寶石不見了,只留下一個huáng金的底座,空dòng地對著下方。 他站起來,震怒地大喊,可是此時鹿台上的活人,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坐在那兒,看著他從震怒到失落到醒悟自己目前的狀況而無力坐下,才閒閒地道:“我想起來了,昨晚我讓侍女把它摘下來,放在壽仙宮我的枕頭底下。”我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受辛,這麼多年你第一次不在我的身邊,我無法入睡呵我只有把它放在我的枕下,我才安心。因為這顆寶石,是你為我從天上摘下的星,是你我的定qíng信物啊” 他的臉色頓時柔和了,輕撫著我的頭髮,嘆道:“妲己,妲己,你這個傻丫頭。” 我柔聲道:“我現在就去把它拿過來,你等著我呵” 他拉住了我,搖頭,一點也沒有疑心:“妲己,不要去,周兵就要來了。” 我的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我看到他眼中的我,楚楚可憐,深qíng無限,眼角的一滴淚水yù落未落:“可是,受辛,那是我們的定qíng信物呀,我不能不去拿,我不能讓它落入那些周兵的手中。” 他不說話,只是沉重地嘆了一聲。 我的眼淚適時落下:“更重要的是,它是從你的王冠上摘下來的呀難道你能容忍你王冠上的寶石,再被姬發鑲到他的王冠上嗎?” 他的眼神變得狂怒,的確,他不能容忍。 我摘下頭上的后冠,輕盈地轉身:“周兵沒這麼快打進來的,我會很快回來的,等著我。” 我在他開口之前,撲到他的懷中,給他一個深qíng的長吻,堵住了他後面所有的話。在他尚未回過神來時,我轉身就要向下走去。 “慢著——”他忽然拉住了我,我的心狂跳,我失敗了嗎? 他將一把huáng金匕首遞給了我:“遇到周兵時,你就——” 我嬌媚地笑著,接過匕首:“妲己明白。” 我一步步地向下去走,一層層地走下來,走過無數殉葬的屍體,走過無窮的血腥。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我感覺到死亡就在我的身後,我不能回頭 走到最後一層,我拿起了油燈,點著。 走出鹿台,殺聲四起,周兵已經攻破城門了。台下無人,只有柴堆高高地圍著鹿台堆成一大圈。我獨自走出柴堆,回望鹿台——好華美的建築呀,金碧輝煌,高聳入雲。以前從來沒有過,以後——恐怕很多年之內,不會再有人造這樣美的高台了。 我微微一笑,從腰邊的革囊中取出一顆璀燦生輝的寶石,這顆寶石啊,比天上星星更加晶瑩奪目。它不在鹿台,也不在壽仙宮,而是一直都藏在我的身上。 我微笑著把寶石向著鹿台方向扔回去,像扔回一塊普通的石頭:“大王,我答應你,我絕不會讓這顆寶石再鑲回姬發的王冠了。妲己答應你的,一定做到。” 油燈的火光,在空中划過一條燦爛的弧線,自我的手中落向澆著桐油的柴堆,烈焰驟然騰空而起,一股熱làng差點熏上了我的臉。 我掩面逃開,回首望去,鹿台剎時被熊熊大火所包圍。 火中遠遠地傳來紂王一聲大吼:“妲己——”聲音中充滿了震驚、憤怒、傷痛和絕望,這聲音像是穿透了空間,直擊我的心口。 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動,越跳越快,險些要自胸口躍出,然而卻有一種極大的喜悅沖了上來,我逃出來了我逃出來了我逃出來了 我縱聲大笑 然而紂王在火中,瘋狂地大叫我的名字,一聲又一聲。高高的鹿台,熊熊的大火,都阻止不了他的聲音,這樣清晰,這樣可怕。聲音從火光從穿越,像是從煉獄中發出來一樣,像是要把我也抓回這個煉獄中。 我掩耳狂奔,然而聲音還是極度清晰,極度凌厲地追趕著我。 我不停地狂奔,躲避著這可怕的聲音。 忽然我撞上了一個人,那人用力地抓住了我:“你是誰?不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