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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興,就偏過頭和他貼了貼臉,問:“怎麼回來這麼晚?”

  泓悶悶的說:“叫人絆住了,說了幾句話。”

  容胤“嗯”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摺子,邊問:“誰?雲行之嗎?”

  泓微微一點頭,低聲問:“陛下打算把他怎麼樣呢?”

  容胤扯著嘴角笑了笑,說:“你要替他求情嗎?這傢伙腦袋靈光,不趁現在按死,將來就難拿捏了。雲家繁盛,子孫無辜,我總不能屠戮乾淨,這次不過耗他一半家底,日後必會捲土重來。雲行之是個翹楚,若是容他磨礪,將來就是你最大的敵人。有這一次震懾,雲氏以後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動作卻不會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這都可以嗎?”

  泓默默的想了一會兒,說:“我會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虧。”

  容胤抬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皺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業大,不會傷筋動骨。”

  泓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這次眾武者遠赴灕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親宮內宮外遙相呼應坐鎮指揮。容胤特地搬進宣明閣,就是為了幫他避人耳目。他雖為雲行之難過,手上卻絲毫不軟,把灕江遞來的消息一一看過,便傳了送信人,加緊布置了下去。兩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兩人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早膳,泓便赴隸察司當值,容胤趕到崇極殿受禮。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聽政時眾臣吵了個天翻地覆,都在請皇帝派兵平息民亂。容胤忙亂了一整個上午,直到用過午飯才稍歇了歇,侍墨參政便趁機將新一年世家子弟論品入仕的名單遞了上來。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遞到他手裡不過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長長的摺子一展,走馬觀花掃了一遍,提筆正要批,卻頓了頓怔住了,見林家拔擢的眾子弟中,有個異姓格外顯眼,正是陸德海,由尚書台左丞劉盈親自出面,提調到經略督事治水。現下治水這一塊有權有錢,各家都爭著把自己人往裡面調,陸德海能鑽到這裡來,必是已向劉氏投誠。

  他重新入朝不過一年多,能鑽營到這個程度,實在是十分難得。

  此人勤奮踏實,能力才幹都出色,當初見他一身硬骨,滿懷蓬勃向上的野心,雖然名利心重了點,卻也為民謀福,肯做實事,才重新提了上來。朝里水渾則魚不清,怕他跟著攪迷了眼,便放到清淨的科舉部,打算溫養幾年,也叫他踏踏實實把基礎夯實,再謀沖天。

  看來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摺子,直接拉到最後潦糙地寫了個准字,便傳給了侍墨參政。

  他批得雖然痛快,心裡還是有幾分不高興的。筆一撂就起身在屋裡走了幾步,在宣明閣敞亮的開窗前站定。眼下剛入冬,還沒真正降寒,宮裡已提前燒開了地龍,熱氣外熏,殿外糙木都跟著沾光,株株青葉未脫,猶帶暖意。這叫皇天眷命,宮中視為祥瑞,還請他到幾個殿裡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糙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競相爭輝。人卻不這樣。

  每年入仕遴選,若有優秀人材,他都會分神關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為帝國培育忠良,一半是給自己找幫手。世家大權在握,他稍有動靜便是滿朝逆流,一人獨木難支,需要世人盡動兵馬,齊成一匡之業。他已竭力而為,可群臣嘴上雖誇他是個賢君,心裡卻不信他,把那聖眷易變,伴君如伴虎的當官要訣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氣候就勾連世家,想著兩頭投靠,各逞勝場。凡事還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榮華,怎麼能做他的夥伴?每次真心錯付,他都要默默地惱怒一番。

  尤其是這個陸德海,他擺明了就是要拿來扶持科舉的,卻被劉盈釜底抽薪,提前調走,不聲不響的給他碰個軟釘子。劉氏歷代忠君,當年奪權時就旗幟鮮明的站到了自己這方,可縱是明確立場跟定了他,在科舉這裡卻也處處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諾諾,個個陰奉陽違,說出去的話到底下就變了樣子,只能一點一點磨。

  做事太難,進一寸有一丈的艱辛;想退卻容易,一鬆手輕舟就過了萬重山。

  容胤嘆了口氣,意還未平,掌殿又送奏疏來,說是雲氏急奏。他只得把滿肚子急躁壓了壓,打開奏章。

  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傳朝野,呈給他的同時,另一份副本也發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掃過,先吃了一驚,忙又從頭細細讀起,但見滿紙謙詞恭語,姿態低得十足,卻干戈暗動,句句占儘先機,將他起事的藉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無理由袖手旁觀,必須出兵為雲氏護郡。

  多年運籌,就此功虧一簣。

  容胤又驚又怒,一時間胸中震盪,滿耳轟鳴。他做事向來謹慎周密,從來都是環環打磨圓融才相套,面上不動聲色,手下藏匿三分。豈料自己還在蓄力,對方卻已出招,刀鋒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這次撥攏灕江三家,他自問準備得足夠細緻精巧,三年時間文火慢烹,朝野上下盡入瓮中,本想舀著灕江水,兌幾勺流離人,熬出一鍋天下大同,眼瞅著猛火收汁要起鍋,卻被雲氏勘破機關,頃刻間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軟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過了一遍。

  從籌備,到布局,到設套,到後手掠陣,到合圍包抄,經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糧調款走的也全是私庫。兵將從灕江二十三個郡縣出,若不是拿著名單刻意查證,斷無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裡不對?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緊皺著眉漫不經心地把泓半搭在軟榻上的大衣一掀,只聽得“噹啷”一聲脆響,一枚玉佩從大衣內兜里滑了出來,跌在地上。

  雲紋團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臟驀地緊縮,一時間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這枚雲紋玉,是一條退路。

  憑此玉護身,縱是帝王雷霆殺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給雲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試探了好幾回,想為雲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著,慢慢把手探進了泓的大衣下面,緊緊抓住了柔軟的絲絨。他抓得那麼緊,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咬著牙忍過了一陣萬針攢刺般的銳痛。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看在眼裡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該出這種差錯。

  空門大開,必有敵趁虛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備,就不能怪人暗渡陳倉。帝王權術,全在難測二字,本當鬢邊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戀戰。趕緊重整舊山河,翻盤再來。

  容胤深吸了口氣,硬是把滿心的慌亂痛楚壓了下去,穩穩地擎過御筆,溫言安撫了幾句,准了雲氏奏表。批完把筆一撂,他便俯身探手,想撿起玉佩。

  冰涼的指尖剛觸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點開始戰抖,漫無邊際的絕望海cháo般淹沒了他,讓他如墜深淵,幾欲窒息。

  為什麼就不能給他呢?

  給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細很小心,不敢做錯事,可還是沒有。

  容胤撿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內兜里。那一瞬間,他眼眶酸脹,覺得自己快要失態了。

  奏表一遞,宮中耳目皆盯,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微妙的神情,都會被人萬般揣摩解讀。

  不能露出痕跡。

  容胤牙一咬,便收斂了滿腹傷心,起身擺駕蘭台宮。

  到蘭台宮要繞過一個大湖。冬季各宮都封了水道,萬水歸流,全蓄在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過了底下的木樁子,湖中心一橋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邊略望了望,只見得水色幽藍,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滿懷意懶心灰,便令隨從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著長橋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傷心,就愛往這裡來躲一躲。後來修煉出金剛不壞之身,來得便少了。

  小女兒的鈴鐺就扔在這裡。那時候水清,一日一日看著,慢慢被泥沙侵蝕消失。

  現在沒什麼可以往水裡扔的了。

  為什麼就不能給他呢?

  他明明比世上所有人都渴望,也比所有人都需要。他已經很累了,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

  他慢慢走到了湖心小亭子前,想到兩人曾在這裡山盟海誓,便不願往裡走了,舉目四望,只見得一湖大水碧波浩渺,倒映著雲影天光。

  寒意倒逼,凍得他一陣一陣發抖。

  “水深而廣謂之泓。”

  想起當初相遇,他曾對他說。

  那時候他是很高興的。因為這個人讓他有被寵愛的感覺。

  別人都敬他怕他,仰靠他倚仗他,只有泓寵愛他,知他冷暖,解他苦憂。

  後來泓說願意留宮裡,他就更高興了。

  泓還是很好的,怪他吹毛求疵,苛求完美。他是真龍天子,什麼容忍不下?泓想要保雲氏,給他就是。他要若無其事的回御書房,把這事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以後只要稍稍防備,不讓泓什麼都知道,兩人就還可以甜甜蜜蜜的白頭偕老。

  這念頭只是轉了一轉,容胤就難受得直抽氣,一陣怒火湧上心頭。

  不。

  絕不。

  他容不下枕邊人懷二心。應該把泓趕到沅江去,以後再不見他!

  他說做就做,當即怒火滔天,轉身就往岸上走。豈料天冷橋滑,他又心思恍惚,才走了幾步就一腳踩空跌進湖中,立時滅頂。

  第30章完結

  這一下驚變忽起,岸上隨侍眾人頓時炸開了鍋,御前影衛們驚惶失措,慌忙躍入湖中救駕。

  容胤一進了水就凍僵了,當即屈膝團身,要把浸水沉重的衣服脫下來。他抓著腳剛要脫靴子,突然想到等會上岸衣服沒了,豈不是儀範全無?就這麼一愣的功夫,只聽得湖面上“撲通”之聲不絕。他知道這是御前影衛趕過來營救,突然暴躁起來,立時潛氣下沉,在湖底淤泥里一通亂踹,把湖水攪得混濁不堪,自己提了一口氣就跑。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到哪裡都跟著!永遠沒個清淨時候!

  跟著他幹什麼!他又不是皇帝!皇帝就應該化條龍飛出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水裡刨!

  一會還要上岸叫人看笑話!

  他越想越憤怒,滿腔怒火無可發泄,狠蹬了兩下,在水中一躥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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