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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更怕……怕父親就這樣放棄她。

  她已是棄子,再不能為家裡效力。會為了她一個人,犧牲整個家族的利益嗎?

  她怕父親受逼迫。可她更怕父親不受逼迫。左右兩難,不能自處,只得滂沱如雨。

  她在明堂里哭泣,已經算君前失儀,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陸德海慌了,連忙扶著她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勸了一會兒。

  展眉漸漸止了淚,才意識到自己在陸德海面前失態,微微有點難堪,低頭賠禮道:“讓大人見笑了。”

  她身為聚水閣掌殿,素來端麗持重,自有威儀。今日哭得梨花帶雨,帶了三分小女兒情態,陸德海見了便無比憐惜。宮中內外有別,他不好多勸,只得抬手摺了根柔韌的柳枝,三下兩下編出個青色的螞蚱,遞給了展眉。

  他雖未開口,安慰哄勸之意已盡數傳達。展眉撫弄著螞蚱的長須,輕輕笑了一笑。陸德海見她不哭了,就小心翼翼問:“這是怎麼啦?”

  展眉舉目無靠,眼前只有一位陸德海還親近些,便低聲把事情告訴了他。此事牽扯到雲劉兩氏積怨,陸德海聽了也沒辦法,想了半天,道:“我現在就出宮去籍田,幫你給劉大人報信。”

  展眉垂淚道:“籍田路遠,等大人消息送過去,我已經離開了。”

  陸德海想想是這個道理,嘆了口氣道:“遠水難救近火,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在?”

  展眉微微一搖頭,輕聲道:“我已是宮裡的人,只要太后懿旨一下,此事就再無置喙餘地。家裡……家裡管不了的。”

  話到一半,又是含淚哽咽。明麗的大眼睛薄薄蒙上了層水,微微一顫,淚珠就滾落下來。陸德海和她離得近,那一滴眼淚正砸在他衣袍下擺,迅速化作一小灘水痕。當真是露濃花瘦,淚痕紅浥鮫綃透。陸德海心中一熱,豪氣頓生,慨然怒罵:“雲家欺人太甚!兩家爭權奪勢便罷,還要把入宮的女兒牽扯進來,是個什麼居心?”

  他這一番話倒提醒了展眉。眼下受制於人,唯有“居心”二字可以拿來扯個大旗。就算去了沅江又如何?只要朝廷上非議不絕,雲家就得乖乖把她送回來!展眉微一思忖就有了主意,起身大禮相拜,低聲道:“有個不情之請,求陸大人幫忙。請大人幫我往家裡傳個話,就說展眉已是宮裡人,那雲氏長孫尚未婚配,瓜田李下,令人生疑。我有兄長在家裡,聽了就知道如何布置。”

  她和陸德海本無深厚交情,只想求對方幫忙往家裡傳條消息。豈料陸德海竟是個義氣人,當即拍著胸膛滿口答應,還自告奮勇,說和雲氏長孫有點交情,願意替她出頭,找雲行之以此理相勸。展眉頗為感動,施禮謝了又謝,陸德海就溫言安慰,叫她放心。轉眼天色近晚,兩位宮人還在明堂外等候,展眉只得離開,兩人約定明日此處再見。

  他們在水閣池邊商議,卻不知泓正在殿裡看書。宮裡防衛森嚴,皇帝行駐的宮室照規矩是不得留死角的,四下里通透闊達,聲息相聞。此番話一字不差,全落進了泓的耳朵里。他名義上已經退宮,品秩又沒高到可以跟著御駕出行,容胤去籍田帶的都是三公九卿,他跟著實在太惹眼,只得留在了宮裡,老老實實和隸察司眾人一起在書閣選書。他的書桌設在窗下,本想圖個清淨,卻不想聽見了展眉和陸德海兩人私談。陛下雖然說過不會娶雲婉,他心裡還是介意得要死,聽說雲婉終於要走了,不由一陣高興。展眉之事他也沒多想,只覺得雲婉臨走還要硬帶個人,確實過份。陸德海去找雲行之出面也不錯,自己家姐弟勸誡一下,總比將來鬧得滿城風雨好。

  他把話聽在耳中,卻只作不知,等兩人都走了才露面,回紫陽殿找父親吃飯。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陸德海熱血沸騰,提早離宮便要去找雲行之,救美人於水火。等出了正陽門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噤,頭腦冷靜下來再一想,卻覺得此事實在棘手。他一時衝動,在劉女官那裡誇下海口,其實自己和雲氏並沒有什麼來往。貿然前去找人家未免也太唐突。他坐在馬車裡左思右想,怎樣都不妥當,只得先回家再說。

  他一到家,就把老管家請到書房,密密把事情講了一遍。老管家不聲不響等他講完,嘆了口氣問:“那雲家姑娘要帶劉女官去沅江,所為何事?”

  陸德海怔了怔,答:“這個劉女官沒說。”

  老管家又問:“雲劉兩家是大姓,光在皇城裡,子弟就有千餘人。好幾代的糾葛,到底有過什麼積怨,大爺知道嗎?”

  陸德海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了。

  老管家搖搖頭,嘆道:“大爺一問三不知,就往自己身上攬事,怎麼不替自己想想後路?此事辦成,劉女官自然記你好處,可大爺也得罪了雲家,將來怎麼應對,可有想過?那劉大人坐鎮尚書台,是個跺跺腳朝廷也跟著震的人物,大爺插手人家後宅,管起了人家閨女的事,叫不叫人起嫌猜?”

  這一番話,說得陸德海心中透涼,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愣了半天,才道:“也……也沒想那麼多。只是瞅著劉女官哭得實在可憐。”

  老管家兩眼望天,漠然道:“大爺看人家可憐,我看大爺也可憐。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人家都避之不及,大爺反往前湊,這一腔熱血,可夠皇城人家飯桌上談笑半年了。”

  老管家說的話字字在理,陸德海在關係人情上是摔過跟頭的,一經提點就明白了。可想到劉女官那殷切期盼的神情,要罷手又不忍心,掙扎半天,低聲道:“雲氏霸道,實在叫人看不過眼。”

  老管家長嘆一聲,道:“天下不平事,豈止這一樁!可是雲劉兩家路寬,縱有不平,也是天溝地壑。大爺就算整個人墊進去,也難換公平啊。”

  陸德海低下頭,不吭聲了。

  老管家見他心意迴轉,很是滿意,便又點撥道:“人那!想成全自己不容易!大爺仁義,可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斤兩。以後若是心又熱了,不妨往廟裡布施幾個錢,聽人贊句慈悲,心裡就舒坦了。難得糊塗,自己得會開解!”

  陸德海滿面為難,道:“我答應劉女官了,要是撒手不管,怎麼和人家交待?”

  老管家淡淡道:“沒讓大爺不管。這是件討好人的事,不僅要管,還要管得兩面光彩。大爺只管派個小子去劉家把話傳到,人家若聽了,自然承你情。日後雲氏若真計較,大爺也可以一推不知。那雲氏少爺也好辦,聽說他不在雲府住,大爺偏遞個拜帖到雲家去,人家接了貼再來告訴你少爺不在,幾日已經拖過去了。在劉女官那裡你就說已經遞貼求見,不日定有好消息。兩頭敷衍便是。”

  不愧是老手,官場上的套路使出來,果然兩面光彩,叫人挑不出毛病。陸德海無比感慨,長嘆一聲,揮了揮手叫老管家去辦。他自己突然心灰意懶,癱在太師椅里看破紅塵,覺得這官場呆得實在不如回家裡挖兩鍬泥來得痛快。老管家體諒他心情,把兩位美妾叫進去相陪,哄了大半夜才把陸德海哄得重又高興起來。

  等到了第二日,陸德海如約和展眉重又相見,便告訴她消息已經送到,自己又往雲府里遞了帖子,要叫雲行之出面勸解。展眉很感激,連忙施禮道謝。美人如玉,又對自己全心依賴信靠,陸德海忍不住飄飄然起來,和展眉大大吹噓了一番。

  他們兩個在外面私談,依舊不知隔牆有耳,被泓聽得清清楚楚。等陸德海說到往雲府遞帖子,泓就知道他找錯了路。眼下雲行之要躲清淨,正在自己宮外那個宅子裡住著,往雲府里投帖怎麼找得到?他聽著陸德海大包大攬,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虛話,便知道此人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幫忙,心裡就淡淡起了反感。等兩人一走,他也跟著出了宮,直奔城東自己的私宅。

  他已久不回私宅,進得大門,只見滿宅皆亂,熱鬧非凡。正屋大堂里燈火通明,檐下掛了一排火燭燈籠,把前階做成了個戲台,階下敲鑼打鼓,正在那裡演傀儡戲。這消遣的法子夠別致,泓啞然失笑,抬腳進屋。見那偌大的廳堂空空蕩蕩,最中間孤零零擺了個軟榻,雲行之一臉的無聊,正癱在那裡看戲,見他進來,微動了動眼珠。

  泓推了推他,在軟榻上擠出個位置來,坐了問:“好久沒聽你消息,躲這裡幹什麼呢?”

  雲行之嘆了口氣,說:“寂寞。”

  泓問:“你家裡安排好沒有,大將軍什麼時候上任?”

  雲行之一臉厭倦,道:“鬧心,快別問了。”

  他不讓泓問,自己卻大發牢騷:“人家都是從小練出來的,幾十年的硬功夫傍身,軍營里才立得住。我這樣的算個什麼將軍?我就是個酒桌上的將軍,風月場裡當領袖,我就適合朝廷里跟著攪混水,叫我帶兵,還不如殺了我。”

  泓道:“那就不要當了。”

  雲行之大嘆了口氣:“唉,你不知道這身不由己的苦處。一大家子拖著你,一點差錯不能出的,豈能由著性子來?”

  泓日日在容胤身邊,見多了皇帝的身不由己,深有感觸,也跟著嘆了口氣。兩人相對無言,一起看了場傀儡戲,藝人換場的時候,泓才對雲行之道:“找你有事。”

  他把展眉的事情簡略一說,道:“你家裡又不缺人,為什麼非要為難人家?勸勸你阿姐。”

  雲行之乾脆拒絕:“不行。”

  他做事是從不得罪人的,既然說了不字,就誠懇給泓解釋:“婉娘和我一樣,說話算不得數的。這事一定是我家裡授意,她只是照著做而已。找她找我都沒用。”

  泓皺眉問:“那你家誰做得了主呢?”

  雲行之正在心裡琢磨此事,聽泓問起,就心不在焉的敷衍:“我爹。”

  泓默默想了一會兒,道:“那便算了。”

  他起身作勢要走,順手在雲行之身上一撩,就摘走了他的貼身玉佩。雲行之察覺了,支起身子不滿道:“喂!”

  泓說:“我出去用一下,一會兒還回來。今晚我在這裡留宿。”

  雲行之的佩玉是塊表記,憑此玉可以在雲氏的商鋪里隨意提貨取銀。雲行之有時候懶,便叫泓拿著玉佩幫他取東西,已經習以為常。泓一說要用,他便不吭聲了,只是道:“別搞丟了!我爹要是知道我不貼身帶著,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泓一點頭,邊往堂外走,邊道:“明天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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