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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行刑之前,我一直都盼著會有什麼奇蹟發生,讓我得脫這一回亡命之災。事實證明,這樣的好事都是要留給主角的,像我這樣一個連正式名字都沒有的侍衛甲,又怎麼會有人冒著觸怒王爺的危險來替我求情呢?

  求情尚且沒有,劫法場之類的更是奢談。

  午時正,我被兄弟們押上了刑場,跪到了灸熱的碎沙石地中央。

  劊子手也同情地低聲對我保證,他一定會一刀砍下我的頭,不叫我多受罪。我笑著和他客套幾句,看他摘下刀頭紅花,向刃上噴了口酒,高高舉起刀來。

  午時三刻,陽光正是最為暴烈之時,血流下來即被曬乾。行刑官向場中扔下了一根簽子,劊子手摘下了我背後名牌,高舉著的鋼刀直直落向我後頸。

  我頸間一陣發涼,當真不痛。

  原來死就是這樣的滋味。

  我已經死去,身首異處。然而我還能看到這世間之事。不僅王府,我現在就連暗衛和影衛在幹什麼都能看見。

  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上帝視角。

  暗衛沒再撞樹,他仰著頭,直視此刻灼熱得能將人眼睛燙瞎的陽光。影衛臉上又裹了層層黑布,在魯王殿外一個不為人所見的角落默然而立。

  王爺入了宮。其實王爺每天都入宮,只是我平時守衛王府,很少跟著他出門,也沒見過真正大內的模樣。

  如今我能看到這番景象,還是託了暗衛的福。

  沒錯,上一章我說過,我獲得了上帝視角的能力,而這個能力也還有個局限,就是在暗衛和影衛兩人身周五十丈內。再遠的地方,我就去不了了。

  我能同時看到他們倆的情境,也能按自己的心意分別看他們兩人。只是沒辦法再與他們說句話,也沒辦法讓他們知道我現在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

  皇宮裡發生了什麼我看得不細,因為我的另一個視角隨著影衛回了王府。在那裡,我看到了自己的屍體,於是忍不住關心了一下,專心地把視角切換到了影衛身上。我的屍體就扔在府門外大街上任人踩踏,頭早已滾到了不知什麼地方。

  影衛也沒打扮成魯王的模樣,而是和平常一樣一身黑衣、神出鬼沒。他在我的屍體旁停留了很久,久到我都想上去告訴他,我沒死,或者說,死也不是一件很痛苦、很可怕的事。

  我在他耳邊反覆說著,也不知他能不能聽見。一般鬼遇到這種事都可以入夢來示警對方,可我連示警都不會。這也許就是主角和炮灰的區別,主角死了且能復生,炮灰死了,就連鬼都當不上。

  然而他終於站起身來,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低頭在地面上、角落裡到處尋找。在一棵大槐樹下,他找到了已被踩得看不出原形的頭顱,連我自己都噁心得不願多看一眼,他卻俯身用手指一點點抹去臉上污泥,仿佛看著什麼值錢的寶貝一樣看著它。

  我看見他眼睛深處晶瑩閃亮,仿佛有光芒浮於其中。他伸手揪起了粘成一片的亂發,把那顆處處潰爛的頭抱在懷裡。死的人是我,可我看著影衛時,卻覺得他才是那個死者,懷抱著自己被斬下的頭顱。

  他把頭深深藏進了衣襟里,又回到我棄屍的大路盡頭,遙望著我的屍體徘徊一陣,才又回到魯王府里當值。

  夜深人靜之時,他用個木匣子裝了我的人頭,重新回到了棄屍之處。

  他在那裡見到了暗衛。而我則早他一步知道了暗衛去替我收屍的事。

  他們倆見面時一言不發,再沒像從前在齊王府院中時那樣諸多抱怨,就像兩個鬼影一樣,在漆黑的夜裡,穿了漆黑的衣裳,露著漆黑的雙眼,架著一具已踩得血肉模糊、肌骨分離的無頭屍體飛離了現場。

  一片漆黑之中,只能見到兩雙雪白的手浮於空中,托著我直往下掉肉的屍體。

  負責守屍的侍衛丙寅和庚子嚇得魂不附體。

  然後我被帶到了亂葬崗,暗衛弄來了一領糙席,影衛替我fèng上了斷首。他們用自己的兵刃為我挖了個坑,將屍體淺淺埋了進去。

  然後我聽見暗衛開口,依舊是那樣溫柔繾綣的聲音:“我要是死了,不知影衛兄能否也替我收一回屍。”

  過了好一陣,影衛才答道:“也許我會死在你之前。我有預感,魯王將是我最後一個主人了。”

  他們兩人就這麼坐在墳頭,對著天上淒清的明月,聽著不遠處傳來的陣陣狼嚎,伴著地上散亂的屍骸,沉默不語,直坐到天色由深藍變成了深紫。

  天色將明,我的死已徹底告了一段落,而他們也各有自己的人生要走。

  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暗衛在讀信,影衛自邊關寄來的信。那信自然不是寄到宮中,而是夾在其他軍士的信中帶到魯王府上。信到京中,暗衛自會想法取來,然後在值勤間隙反覆展信閱覽。

  自我死後,暗衛和影衛聯絡得更勤了。雖然他們不曾說過,但我卻能知道,他們都怕對方會像我一樣突然莫名死去。

  特別是暗衛。他在宮中執役,身邊又有眾多兄弟,安全無虞,而影衛身在千里外的邊關,又要時時貼身保護王爺,遇到危險更要以身相代。影衛的安危令他擔心得寢食不安,就連正經工作也常做得心不在焉。

  然而宮裡可不是一個能容得人心不在焉的地方。就在暗衛心不在焉地當值之時,宮裡就真出了大事。

  皇上遇刺了。

  皇上遇刺,當值的侍衛和他們暗衛的責任是一樣的,一樣都是殺頭的罪名。暗衛這才清醒過來,從自己藏身的廊間落下,一把揪住了刺客的後頸,把他扔到了地上,雙腳踏上刺客赤裸的身軀,長劍當空劃下,刺向了他嫩白的脖頸。

  這一劍含著雷霆萬鈞之勢刺下,卻沒能刺到刺客身上。因為暗衛身後,有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那隻手,正是御床紗帳之中的,皇上的手。

  暗衛身子一凜,收回劍向床上憊懶地躺著的皇上跪下叩頭:“陛下,太傅蕭韖颵圖謀不詭,請皇上裁度。”

  皇上撥開重重紗幕,看向床下滿面通紅,神情恨恨的太傅,面上卻無喜無怒,冷然叫暗衛放了他。暗衛握著劍的手緊了一緊,沉默地垂下頭,劍的另一端卻是從太傅身上抬了起來。太傅狼狽地從地上爬起,強忍羞慚穿上衣服,隨手挽上髮髻,也跪了下去。

  “臣有罪,請皇上處置。”

  皇上的目光一直粘在他身上,待他跪下後卻轉開了眼,淡淡說了聲:“你有何罪。是朕擔憂南疆兵事,請太傅到寢宮夜談,卻不料宮人伺候不周,污了太傅的衣服……來人,伺候太傅更衣回府。”

  太傅的身體終於放鬆了,跟著外面低眉順眼的小太監出了宮門。

  暗衛卻依然跪在龍床之前。皇上一直沒讓他起來,他也不敢擅自開口或是起身。跪了有小半個時辰,帳中的皇上才終於開了龍口:“剛剛是誰讓你出來的?”

  暗衛的身子低了又低,臉幾乎貼到了磚上,卻沒說話。皇上等了等,沒等著任何回音,又一次撥開了紗帳,露出了半張臉來看他。

  像我這樣的侍衛,一輩子也沒機會見到皇帝,而死去之後,倒是能在暗衛身邊見到他。皇帝長得和王爺有幾分相似,而那張英俊得令天下女人為之傾倒的臉上總是流露出比王爺更尊貴威嚴的氣勢。只是此時,我卻恨不得直至魂飛魄散也不要再見到皇帝的臉。

  “你只是個宮中的暗衛,對朕前朝的重臣倒是認得清楚。”聲音並不見升高,卻透出令人心寒的意味。

  我看到暗衛身上微微一顫,本就已貼著地面的臉低得更低,就連聲音只都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屬下職責在身,不敢不動。衝撞陛下之處,還請陛下降罰!”

  雖然暗衛是技術工種,但在宮中也有百十餘人,皇上殺他和王爺殺我,又能有何分別?

  皇上這條線果然走得和王爺不同。他廢了半天話後,竟沒如我所想那樣直接命人將暗衛叉出去拖死,而是從帳中探出身子,長臂一伸,勾起了暗衛的下巴。

  暗衛眼裡一片空洞,眼皮微微下垂,連方才那微微顫抖都停了下來。我猜他自從我死後就一直等著這一天了。像我們這樣的人,早死還有人收屍,晚死只能抱著骨灰等待自己的結果。這都是命,當炮灰的,可不就是這樣的命嗎?

  皇上終於放開手,暗衛的頭又要紮下去。可皇上的手指放開之後,卻沒直接收回,而是在暗衛耳邊輕輕一抹,把他永遠蒙得緊緊的面巾拉了下來。

  面巾落下的一刻,我終於看到了暗衛的長相。原來不只聲音,他長得也像個金馬玉堂的貴公子。這樣的人本應生在達官顯貴人家,當個主角或者主要配角的,怎麼會和我一樣投身訓練營,還當了個危險係數極高,露臉程度比我們侍衛還低的暗衛呢?

  我很想問問他,可惜我已經死了,無論說什麼,活著的人都聽不見了。而皇上卻似是和我想到了一樣的問題,又一次抬起了暗衛的臉,認真看了許久,沉聲嘆道:“好一張臉,真該長在富貴人身上,怎麼竟成了個影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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