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不再理睬四具或安詳或猙獰的屍體,決然地打開禁地的地下門,閃身跳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韓輕嗣拿了天香易骨丹後轉身向外走了兩步,忽又停下,旋身將寒山老人其他的藥也都取了出來。

  此時韓輕嗣痛到了極致也便麻木了,身體仿佛不受控制,如行屍走肉般一步又一步沉重地向外走去。

  他出了禁地,聽到遠處有腳步聲逼近,不由心下一動:少林僧人大抵都已受伏,此時來的應是星宿宮之人!

  韓輕嗣對江顏逸誠然有恨,卻又不僅僅是恨而已。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和他的童年有羈絆的人,也是改變他一生軌跡的人;他對他曾有過溫柔的時光,也曾心狠手辣地摧毀他。韓輕嗣外冷內熱,並不是鐵石心腸,這一切也絕非一個“恨”字足以涵蓋。然而江顏逸死後,這一切複雜的情感都轉化為對星宿宮的憎惡。如此,他雖無心也無力幫助少林,卻也不願讓禁地中其他寶物就此落入星宿宮手中。

  他運起內力,傾全身之力擊向禁地中的一塊巨石。只聽數聲巨響,霎時漫天煙塵繚繞,巨石化為齏粉將禁地的地下室掩埋。

  同一時間,韓輕嗣聽見自己的身體中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響。

  疲憊侵襲著韓輕嗣的神經,然而他知道此時此刻不能昏倒在此處,硬撐著一口氣拖著透支的身體向外走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韓輕嗣握著青雪劍的手難以控制地抖動著,他摸了摸懷中的藥瓶,努力想著脫身的對策。

  “淨嗔……”來人竟是淨痴。他望著坍塌的禁地與四大高僧的屍首,不可思議地盯著韓輕嗣:“淨嗔師弟,這……是你做的?”

  韓輕嗣緩緩舒出一口氣,手掌握著青雪劍的劍鋒,以疼痛逼迫自己繼續支撐:“是。”

  淨痴眼中滿是驚恐與受傷,搖著頭後退了一步,喃喃道:“為什麼……”

  韓輕嗣掌心中的血順著劍身滾落,然而他卻感覺不到疼痛,身體被一股巨大的空虛籠罩著。他喘息著問道:“你,怎麼來了?星宿宮的人呢?”

  淨痴眼含淚光,死死地盯著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你……你……”

  他方才被韓輕嗣點住了穴,用盡內力沖了許久方才沖開穴道,躲過星宿宮的重重耳目終於找到禁地。然而入目即是這樣的場景,令他一時難以接受。

  韓輕嗣嘆了口氣,不再理睬他,轉身向外走去。

  淨痴三兩步上前攔下他,眼睛一錯也不錯地死死將他盯著,卻依舊不說話。

  韓輕嗣疲倦地闔上眼,險些摔倒在地,搖晃了一下總算站住了:“……師兄是要攔我嗎?”

  淨痴不動也不語。半晌後,他緩緩讓開了路:“你走吧。如今少林已然如此,罷……你快走。”

  韓輕嗣勉強勾了勾嘴角,虛弱道:“多謝師兄。”

  他搖搖晃晃從淨痴身邊擦過,淨痴輕聲道:“不要再叫我師兄。”

  韓輕嗣不語,拖著殘破的身軀繼續向外走。

  淨痴忍不住又喚道:“淨嗔……”

  韓輕嗣依舊不理,淨痴也再未出聲。

  從禁地出去的路曾經那麼短,如今卻又顯得那麼漫長。

  韓輕嗣的腿越來越軟,如醉酒之人一般跌跌撞撞,卻始終走不到盡頭。

  郝伍少……小五……我快撐不下去了……

  身後突然傳來喊殺聲,接著是打鬥聲,淨痴急切的叫喊聲傳入耳膜中:“淨嗔!快走!快!”

  他不想回頭去看,想要加快腳步,身體也再也不聽使喚。

  他突然想要發笑,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韓輕嗣再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顛簸的馬車上。他試著動了動身體,卻覺全身如灌了鉛一般沉重,連勾起手指都萬分吃力。

  耳邊傳來一陣驚呼聲,一個黑影向他撲來,肩膀被那人瘦削的下巴磕中,一陣酸麻。

  “輕嗣!你感覺如何?身體痛不痛?”

  韓輕嗣不答,深深地凝望著那人蓄滿關切之意的紅顏。郝伍少顫抖著撫摸他的臉頰,韓輕嗣已昏迷一月有餘,原本乾淨白皙的下頜已生出了青碴。

  裴滿衣在外駕車,郝肆奕被他二人的深情凝視弄得十分不自在,也掀開車簾鑽了出去。韓輕嗣欲開口,嗓子一陣火辣辣的干痛,使他發不出聲來。

  郝伍少手忙腳亂地翻出羊皮水囊,輕手輕腳地將韓輕嗣扶坐起來,餵他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韓輕嗣嘶啞地開口,聲音如同老舊乾澀的木頭被鋸開時的聲響:“回揚州?”

  郝伍少連連點頭:“再過幾天就該到了。”他頓了片刻,又道:“我們先回揚州,向大哥有番交代,以後你想去哪裡我們便去哪裡。”

  韓輕嗣微微頜首,僵硬地抬起手向懷中掏去。

  郝伍少忙握住他的手,道:“藥在四哥那裡。”

  韓輕嗣沉默片刻,勉強勾起一個笑容:“你都知道了?”

  郝伍少臉色有些蒼白。他伸手環住韓輕嗣的腰,試探地吻了吻他的臉頰,韓輕嗣沒有拒絕。

  “你……是為了天香易骨丹才潛入少林?”

  韓輕嗣平靜地點了點頭。

  郝伍少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我那日回到少林,就見你暈倒在我面前。多虧那沙彌苦苦抵擋星宿宮的追兵,我才將你救了出來。何苦呢……那個藥……”

  韓輕嗣並沒有問淨痴的生死,然而他也能預料到幾分。他打斷道:“我不會勉強你,要不要吃,你自行決定便是。”

  郝伍少咬了咬下唇,嘆息道:“好……你讓我考慮考慮。”

  天香易骨丹是寒山老人所煉製的增強內力的奇效藥,相對的代價便是服藥人會失去嗅覺、味覺,並一定程度上影響視覺與聽覺。至於能解九曜七星的餘毒,是因為昔年誤打誤撞曾有過先例,寒山老人研究後證實了這個副作用的存在。

  郝伍少以指纏繞韓輕嗣的長髮,嘆息道:“……值得嗎?”

  韓輕嗣不語。

  當江顏逸封了他的內功後,他突然發現自己活了十九年,除了仇恨、除了武功、除了郝伍少,他什麼都沒有。而隨著江顏逸與白蔚的死,仇恨已不復存在,他人生前十八年賴以生存的目標在一夕之間坍塌。他捫心自問,這個世上他不能再失去的便是郝伍少。

  沒有了他,郝伍少或許能活得很好。沒有了郝伍少,偌大的天下,他卻不知何處可以容身。如今他為了天香易骨丹甘願自廢武功,即是不願讓郝伍少有身死的危險,亦是為了逼自己、逼郝伍少從此以後拋卻世間的一切,專心相守。

  當他變得一文不名,當他能給那人全部的安全感,那人也只得專心對他。南綺言說他生性狠絕,是不曾說錯的。

  回了夔城之後,郝伍少向郝大富說明了一切經過,並交代了要與韓輕嗣隱居離開夔城一事。

  郝大富自然捨不得弟弟,只同意他二人到城郊人煙稀少處居住。郝伍少亦覺有理,回房後與韓輕嗣商議。

  韓輕嗣聽了之後一言不發,只是沉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他走到床邊,定定地看著窗外的落葉飛花出神。

  郝伍少被他的沉默弄得心慌不已,連連道歉,撒嬌糾纏,韓輕嗣卻始終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澀然開口,聲音竟有些哽咽:“我……還是想要你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人。”

  郝伍少九年以來從未見過一貫堅強冷漠的韓輕嗣如此脆弱惶恐,他一腔甜言蜜語登時只化為一聲嘆息與緊緊的擁抱。

  是誰半生惶恐,假裝冷漠,卻從不曾擁有足夠的溫暖與安全感。

  兩個月後,郝伍少與韓輕嗣離開夔城,來到南方的一處山林隱居。

  門隔流水,十年無橋。

  那枚天香易骨丹,郝伍少想了許久終究是吃了。他的功力並未進步太多,許是藥性兩相抵消,味覺與嗅覺也未全部消失,尚有些許殘留。

  享慣了福的郝伍少被剝奪了人身一大趣事,任何美味入口都味同嚼蠟,使得他到了山野後即使吃不上揚州美味也並未有太多怨言。

  轉眼又到了開春。燕糙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一場春雨過後,山中的空氣極是清新,在柳樹下站上一陣發梢上便能淌下水珠來。郝韓二人自隱居後驟然脫離了喧囂的城鎮,日子悠閒了不少,也無聊了不少,於是每日賞花觀柳,陶冶情操,心性開闊了許多。

  兩人出了木屋,來到一片花田前坐下。郝伍少懶若無骨,頭枕著韓輕嗣的腿淌下,擷下一篇花葉斜斜叼著。

  韓輕嗣數月來開朗了不少,雖與常人比起來依舊稍嫌冷漠,一日卻也能笑上兩三回。他輕輕撥開郝伍少的額發,彎下身親吻他的額頭:“小五……你可曾後悔過?”

  郝伍少吃吃笑了幾聲,在他要退開的瞬間勾住他的脖頸,親了親他的嘴唇:“伊始是有些不習慣的……卻是談不上後悔。”

  韓輕嗣目光柔和地以拇指刮搔著他的臉頰:“我曾說過,若你負我,我會如何?”

  郝伍少“咦”了一聲,道:“你會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何突然說起這個?”他眨了眨眼,戲謔道:“這荒跡深山之中……莫不是我前日抱回來一隻白狐,你便吃味了?”

  韓輕嗣低笑了幾聲,懶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肩膀,仰頭望著藍天白雲,喃喃道:“當你來少林找我,那時我想,我已給過你一次機會了,你若再負我,我便殺了你再自我了斷……”

  郝伍少吐了吐舌頭,問道:“那如今呢?”

  韓輕嗣微微眯起眼,眸光瀲灩,是他傾盡一生的溫柔。他彎下身,吻住郝伍少的唇輕輕摩挲,旖旎春|光抵不上這無邊柔情愛意。

  “願你長壽無疆,永不受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及五蘊熾盛之苦。”

  厚重的雲層被風緩緩推走,終究掩不住身後的光芒萬丈。金輝灑在山林間,蘊著露水的百花顫抖著在霎那間綻放,萬紫千紅漸欲迷人雙眼。

  韓輕嗣抬起手為郝伍少遮住陽光,伍少眯起眼,笑贊道:“好香的春花……”

  韓輕嗣微笑道:“你嗅得出?”

  “吶……”郝伍少懶洋洋地將雙手抱到頭下,闔上眼,心靜如水:“我感受得到。”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