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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子相信林雅的手中就蘊藏著無盡的母愛,她會把這份深沉的情感通過撫摸傳遞給她身邊的每一個生命,每一處風景,她要讓她身邊所有的一切都煥發孩子般的欣然和快樂。

  高翔從絢爛的陽光里走來,他面帶微笑,明朗如晴空,背著雙手站在林雅面前。她仰頭看他,露出恬淡的微笑。他把藏在身後的手伸出來,胸前綻開一大束百合,是潔白的問候和思念。她驚喜地用手指掩在張大的嘴巴上,眼睛裡閃動清泉的甘洌。生命的暗淡和殘缺在百合的問候中修復。心底潰爛的傷口被新生的細胞慢慢覆蓋。滋長在體內的痛苦一點點抽離,取而代之的是樹的蒼青,從腳底一直爬到頭頂,收復她所有的不安和傷痛。樹上有青鳥跳躍,叼攜一枚青果,安放在樹當中,是新的訊息,愛的初萌。

  她的手心裡不再是空白,她和他一起,看手心裡跳動的光影,有十七歲的愛情花蕾,有凌亂的信箋,有老槐樹下的記憶以及生命里所有的獲得和失落。他們一起,在光影的逆行中坐回到陳舊的教室里,撫觸陳舊的桌椅,看窗台上盛開的杜鵑。頭頂有太陽開出的燦爛之花。大雜院門前的老槐在秋日裡合掌而歡。

  飛機從高空飛過,發出巨大的轟鳴。迎著日光,在翻卷的雲朵上辟開遠行的航道。高翔目送它飛升離去,是淚光吧?在他眼中閃爍。他指給她看飛機划過的痕跡。她綻開無邪的笑容,使勁揮動手臂。他掏出手機,一切都已離去,他知道,卻固執地把手機扣在耳朵上久久傾聽。親愛的,再見,無論你在哪裡我們永不分離。

  葉子在心裡與飛機上的人揮手告別。她轉回頭,看著高翔,看著這個心懷開闊的,善良、正直而又勇敢的男人,有溫暖的東西在她眼睛裡流動,點染了秋日的靜美。她張開手掌,心裡的電話卡滑落在腳下的落葉間,一忽兒消失了蹤影。她將把一切丟在豐厚的落葉間,讓深濃的秋色收捧最深醇的愛。

  葉子迎著日光,看到了媽媽。她穿著簡潔而做工精良的舊衣衫,安靜地坐在夕陽里,眼睛沉靜如月光,淡雅而古典。膝頭有翻開的《詩經》,永遠停留在《綠衣》那一頁,信紙的殘灰翻飛在風裡,媽媽無聲凝望著葉子,眼底是淡淡的憂傷。

  宿命是否在葉子身上出現了輪迴?葉子說,不,是愛出現了輪迴。媽媽,請別為我難過,我抓住了,當愛來到身邊,我緊緊抓住了它。即使人在天涯,手心裡依然有它的溫暖。是的,葉子抓住了它。她有辨識、捕捉它的能力,這能力與生俱來,敏銳而強大。她不單單把它緊緊攥在手裡,她還把它深深根植在心裡。她的心靈寬廣無邊,肥沃壯美,給了它廣大的空間、豐沛的水分和充足的給養。它會在她幽深寬廣的心裡無邊無界蓬勃生長,如同巨大的綠藤,鋪蔓,鋪蔓……

  “回頭千里塵煙凌亂的腳步,目送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當林雅把頭輕輕靠在高翔的肩頭的那一刻,有溫暖的淚水從葉子的面頰滑過。

  劉莉莉站在李亮的墳前一滴眼淚都沒有。劉莉莉沒錢給李亮在公共墓地購置他死後的棲身之所。即使有錢,劉莉莉也沒有勇氣這樣做。自從李亮被執行了槍決,劉莉莉的生活就不能再稱其為生活了。她覺得似乎所有的非正常死亡都和李亮的罪惡有關,繼而都與她劉莉莉有關。她背著一隻無形卻沉重的殼,蕭索人前,黯然於世。她怎麼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些失去至親的人們一起掃墓呢?她不能!她害怕面對石碑下鬱憤的冤魂,更害怕面對生者眼神中的哀戚。對於他人而言可以坦然地、暢快地甚至任性地表白的哀愁,劉莉莉都無法表白,因為哀愁需要天理人情的認可才能得到貼心貼意的回應。

  白天,她低垂著腦袋,佝僂著肩,邁著倉促又膽怯的步子在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群里艱難穿行。晚上,她就把頭深深埋進枕頭,打擺子般抽搐成一團。她是一個溺水的人,沉溺在罪惡的急流里絕望掙扎,卻連呼救的勇氣都沒有。

  她不能再去街上賣煎餅果子了,因為她根本算不對帳,連簡單的兩塊五毛錢她都掰扯不清,更不要說攤煎餅了。她曾經把煎餅攤得又薄又圓,細滑香軟,抹上面醬,撒上蔥花,點上辣椒、胡椒,卷裹上一張酥脆的油餅,摺疊成一小方,裝進塑膠袋裡,遞給每一個匆忙上班的路人。看他們吃得狼吞虎咽,她就有種小小的滿足和得意。她覺得幸福其實很簡單,就像攤煎餅,只要用心,幸福就能在手中變得細滑香軟。現在,她卻無法再繼續她的簡單幸福了,因為她的手總是不自主地打戰,無論是煎餅還是幸福,她都沒有能力控制。攤煎餅用的三輪車長久地閒置在自行車棚里,蒙上了越來越厚的灰塵。

  劉莉莉飛快地衰老著。此時的衰老和起早貪黑的勞作無關,和煙燻火燎的炊事無關,和街面上的廢氣、嘈雜無關,和時常不斷騷擾她、白吃煎餅不給錢的幾個小流氓無關,和一張張細滑的、散發著蔥香的煎餅無關。她的衰老源於負罪和深深的不安。一切修養和維護都無法阻止她的衰老。

  她在一個秋風凜冽的早晨,偷偷把李亮的骨灰帶回了李亮的老家。天空是秋日慣有的寒冷。她鬼祟地穿村而過。幾戶人家院子裡的黑狗被陌生的氣息驚擾,它們警覺地立起黑塔一樣的身形,血脈賁張,目光如炬,隔著院牆發出一陣強似一陣的狂吠。犬吠聲連成一片,嘈雜響亮,鋪天蓋地。劉莉莉慌了,她緊緊地摟抱住懷裡的孩子和骨灰盒,倉皇地奔跑。事實上奔跑的只是她的念頭,她的腿和腳被來自心靈和身體的重擔壓得寸步難行。她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很多次都險些栽倒。她終於逃出了村子,身後還有隱約的犬吠聲。她舔著乾裂的嘴唇,喉嚨里是枯柴劈裂式的疼痛。她想哭,卻莫名其妙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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