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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堅恍惚間只覺這人十年未變,竟與初見時一般無二,可是細細看去,面目還是松泛了一些。那年,十八歲的阮良是緊繃繃的,現在卻像一顆熟到軟透的荔枝,每一點笑意,每一個眼波,都散發著甜膩的香味。

  高堅勒住馬,靜靜等著。

  阮良就像一幅活的畫,眼波流轉間,一點點笑起來,他先是挑眉,又低笑,最後竟望著高堅的眼睛。

  高堅別過臉去,幾乎要落淚,只覺得不能立時死了,真是一樁憾事。

  第9章

  每年盛夏時節,便是邊亂頻發的時節,那時河道里漲了水,林子裡密不透風,遍地是牧糙,遼邊盜匪橫行,四處劫掠。高堅有時自睡夢中讓士兵敲醒,披掛出征,甚至終日宿在軍營,這樣的苦日子阮良一天都過不得,自然要心疼他的小心肝吃苦受了大累,成天讓人燉好補品送到帳里去,惹得人人側目,都說媳婦也沒這麼會疼人的,阮公子這樣的表哥,真是十世修得。

  高堅卻不反駁,臉上浮出不自覺的怡然笑意,仿佛微醺。

  那一年遼國國事不穩,遼邊更是亂得不可開交,朝廷便痛下決心要好好整治一番。高堅領兵出征時沒敢通知阮良,等阮公子在家收到消息,小心肝已經奔出幾十里地去。

  追,那是決計追不上的,就算是追上了,也只能添亂,阮良便像個熱鍋上的螞蟻,終日團團困坐。

  那是他捧在手心裡寵著的美人,平日裡一口熱湯都要吹涼了餵給他,生怕燙著了,如今竟要去受這等長途奔襲的兵禍之苦,阮良一想就覺得心疼。

  戰事一起,就沒個定數,原本說月余即歸,可月余之後,有些人是歸了,高堅卻還在外面生死未卜。阮良被傳言嚇得不輕,天天站到城牆上去等,又等了好幾日,才等到探子快馬來報,說高將軍領兵回來了,再過兩個時辰就到。

  阮良連忙滾回去沐浴更衣,又著廚房準備酒菜補品。

  斜陽下,高堅領了疲兵迤邐而歸,遠遠的看到一騎白馬緩緩而來,馬背上一名白衣公子,膚白如雪,眉睫烏濃,如描如畫。高堅只覺得心頭脹痛,連帶著通身上下所有的傷口都密密跳著疼。

  有副將打趣說阮公子待你真是絕了,可惜不是女子,否則定是要娶回家裡的。

  高堅恍惚笑道,哪有他這樣的女子。

  副將一想也是,哪有這樣建得酒樓,開得賭場,上得青樓的女子。

  高堅把主將的令信交給副將保管,足跟一磕,單騎快馬突出軍陣。阮良看見高堅自落日間狂奔而來,一人一馬竟有雷霆萬鈞的氣勢,雪亮的鎧甲映出金光萬道,腥紅披風捲起血雨千條,恍若天降的武神。

  高堅縱馬飛馳,竟在兩騎交錯的毫釐間輕舒長臂,將阮良一把挾起,輕輕巧巧地擄到自己身前。

  阮良愣了一瞬才想起驚呼,側身坐在馬上,止不住的往高堅懷裡倒,鼻間嗅到濃烈的血腥味兒,頓時驚道:“你傷著了嗎?”

  “沒事。”高堅淡然道。

  高堅催著馬一路跑過高地,一頭扎進奚水河邊的密林里。

  駿馬輕嘶,高堅翻身下馬,將阮良抱下來。阮良一時忘形,扯過高堅從頭摸到腳,指尖摸到一個滑膩處,高堅臉上變色,登時呻吟出聲。

  “怎麼?”阮良嚇了一跳。

  “不妨事。”高堅解了腹甲,纏繞的布帶上已滲出新血。

  阮良心疼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他是從沒吃過苦的人,指尖上破個口子都要當成天大的事,哪裡見過這樣的傷口。

  “沒事沒事。”高堅正要把甲衣系回去,卻被阮良攔下,直身跪在高堅身前,小心翼翼地解他的戎衣。高堅被阮良臉上的鄭重神色攝到,竟由著他施為,把鎧甲解散了一地,褪下純黑的武袍,露出累累傷痕。

  胸前身後細密如絲網的淡色白痕是兩年前為阮良挨的鞭子;右臂上有兩個凝結的血口,大約是十幾天前挨下的;左臂外側積了大片淤青,腫作暗紅色,仿佛一碰即潰;而腹上更有一條新鮮的血痕,入肉三分,被軍醫用羊腸線fèng起,看來十分醜陋可怖。

  高堅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傷處看,猛然醒悟過來,登時臉上變色,斂起了衣襟。

  “別看了,丑得很。”高堅一時惶然。

  “怎麼會?”阮良笑道,“哪裡還有比你更好看的人。”

  這人天生一雙桃花眼,一旦專注起來便有一派純然的天真,明知是謊言,他卻能說到連自己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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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堅征戰在外,一個月來都沒有好好梳洗過,積了一身血污,阮良把他扶到溪水裡清洗,解開頭冠,漆黑長髮順水而流,纏繞到阮良玉白的指間。

  “看,洗洗乾淨,又是一等一的一個美人。”阮良嘻笑道。

  高堅忍不住笑,從馬鞍里取了胰子和玉梳出來。阮良赤足踩進水裡,一點點理順糾結的亂發,用胰子洗了兩次,漂了又漂,方洗去那濃烈的血腥氣。

  天色漸漸轉暗,落日融金,灑落一地。

  高堅半身臥在水裡,啞聲道:“我想你。”

  “我也想你啊。”阮良忙著清洗高堅腿上的泥污,“想得我夜夜睡不好,生怕有人抬了屍首回來。”

  “你喜歡我嗎?”高堅問道。

  “自然喜歡!”阮良笑道,“你這樣的俊才,誰能不喜歡。”

  高堅無聲而笑,明知道他說的與自己想的不是一回事,卻還是覺得歡喜。

  高堅回去歇了足有月余,傷口方一一平復,此番征戰有功,朝廷里論功行行賞,他排在頭一號。這世間的美人,自是不光要有顏色,還得有聲名,阮良有時暗自想想,總覺得就算是京師裡頭牌的花魁也不及高堅好看。

  文能提筆萬言,武能策馬迎敵,厲時如刀兵堅鐵,便更顯得他柔到極處時的那般風情艷色多麼動魄驚心,而這般溫柔竟是由他獨享的,阮良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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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的賞賜挨到年末才分封,高堅得了二十兩黃金的重賞,並一匹大紅色的錦繡貢緞。只因皇上聽說這位高將軍要學霍侯的舊例,放言“匈奴未滅,何必家為”,便生了促狹心思,賞下一匹紅緞,正是要打趣,讓他快點找老婆。

  高堅抱著紅緞哭笑不得,被同僚故舊嘲到無處容身,只能逃也似的跑了。卻不想,府上更是張燈結彩,攤子鋪到讓人嘖舌的地步,高堅正想叫下人趕緊拆了,莫要太囂張惹人嫉恨。阮良已經笑彎了一雙眼睛迎上來。

  “良玉,有大好的消息。”阮良笑道。

  “嗯。”高堅緊了緊袖中的金子。

  “來來來……”阮良執起高堅的手邁下台階。

  高堅不明所以,蒙了一頭霧水隨著他走,猛然聽到頭頂一聲炮響,一掛掛紅色百響炮噼里啪啦地響起,震得地動山搖。高堅一時若有所感,轉頭看去,只見阮良笑出一臉喜色,紛紛揚揚的炮仗紅皮落了他一頭一身,那模樣……還真像個待嫁的新娘!

  高堅一時看得呆住,連阮良與自己說什麼話都沒聽清,直到炮聲收起,紅衣落滿一地時,方才醒悟,尷尬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劉鶴壽,那死鬼老頭,半年前真死了!”阮良笑得見牙不見眼,“我爹還瞞著我,哼,還是夫人知道體恤,讓下人偷偷帶了話過來,要不然……”

  高堅渾身僵硬,耳中嗡嗡作響,只看到阮良紅潤的雙唇在自己眼前張合,卻一字都再難聽見。

  終於?

  終於??

  高堅左右看了看,這園子裡張燈結彩,連燈籠上都貼了個喜字,滿地紅英繽紛,屋內宴席豐盛……若是不與人說,十成十便像個喜堂。而此刻,他袖中藏了一錠黃金可為聘,從人抱著一匹紅綢好做衣,他本是什麼都齊了,現在卻什麼都沒了。

  “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阮良終於看出高堅臉色不對。

  “我有些累。”高堅啞聲道。

  “那你先回去歇歇?”阮良連忙道。

  “把東西先撤了吧,我今天剛剛領了朝廷的賞賜,擺這麼大陣仗不好。”高堅耐著性子解釋道。

  阮良唔了一聲,顯是沒放在心上。

  真是事到臨頭,也不過如此。

  高堅這樣想著,對自己說,也不過如此。

  只是這兩年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記得,阮良的一次低眉,一點淺笑他都記得。

  第10章

  即便是冬寒也沒能擋住阮良回家的腳步,竟是一天也等不得,分分鐘就要上路。高堅與他商量,說親自送他回去,到郡上租個上好的馬車,找個不相識的馬夫,便可一路遊山玩水,風光霽月自不待言。

  阮良自然會意,連聲說好,租了輛絕大的馬車,內里舖滿了軟熱的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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