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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是,彩虹對鋼琴沒有興趣。或者說開始的那點興趣被母親瘋狂的期望扼殺了。鋼琴史成了她成長的血淚史。為了彈好蕭邦和舒伯特的練習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後來李明珠承諾鋼琴過了十級就不再使用暴力,這話說完六個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從八級直接跳考十級並順利拿到證書,又乘勝追擊地以學業太重為由停止了每天兩個小時的練琴,她的生活才逃離苦海般地鬆了一口氣。

  因為憎恨鋼琴,恨烏及屋,彩虹連少年宮也恨上了。以後無論那裡有什麼吸引人的活動都找理由迴避。

  1789號就在少年宮的西側,一片和彩虹家一樣陳舊的住宅區。由於它的存在對F市的面貌起著消極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劃入城市整改的範圍。臨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風格的商住樓,正好擋住裡面的凌亂。下了汽車,找了足足二十分鐘,彩虹才在高低相錯的樓群里找到76棟。樓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舊莫辨,可是廚房的排風扇說明了一切。很多家還在用那種老式的小風扇,而不是先進的油煙機。所以每個窗台下都有一層黑黑的油垢。彩虹對這些油垢倒是產生了一種親切感,因為自己家裡也是這樣的。樓梯非常狹窄,扶手倒還乾淨,牆上凌亂地貼著“誠信搬家”、“高速上網”之類的小廣告。

  她上了三樓,按了門鈴,門開了,眼前出現了一個蓄著落腮鬍須的年輕人。

  到目前為止,除了爺爺,同齡人中彩虹從沒見過男人蓄鬚。特別是在F市這種南方城市,蓄鬚的人很少。乍一瞧還以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繼而低頭瞄了瞄手中的紙條,地址肯定沒錯。於是說:“我找季篁,請問他住在這裡嗎?”

  那人點點頭,將門拉開一角:“請進。”

  老式公寓的結構大同小異。客廳面積不大,很乾淨。水磨石的地面上擺著一個紫色沙發,一個玻璃茶几。

  那人說:“季篁不在家,但他應當馬上就回來了。請問你找他有急事嗎?”

  “對,有點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點點頭,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們合租了這間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頭,“你是英文系的老師?”

  沈非是個高個子,長臉,頭髮微微地打卷,他有著和季篁一樣犀利的目光,給彩虹的第一印象有點像薩達姆。

  “我今年剛分配過來。”

  “那麼說,是沈非博士?”

  “對,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認識。”

  沈非說得一口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普通話,令彩虹覺得很詫異:“你是北方人嗎?”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覺得。”

  “那你搬到這裡來習慣嗎?”

  “不大習慣。我本來不必搬來的,既然季篁喜歡這裡,我就跟著來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聽他的口氣進F大很容易,就好像去電影院看電影,買張票就進來了。沈非同學,你以為F大學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麼。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裡鑽還鑽不進來呢。

  “你們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對。”他指著一個房間說,“對不起我正在寫論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間裡等他吧?他應當很快就回來了。”

  “好的。”

  “想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

  “咖啡,謝謝。”

  季篁的房間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為裡面幾乎什麼也沒有。

  綠色的窗簾,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書架,一個衣櫥。

  床和桌子都很陳舊,大約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乾淨,白色的床單,藍色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季篁是個愛乾淨的人,這一點彩虹在學校就觀察到了。與他的幾次短短的相遇,都會有擦桌子的鏡頭,以至於清潔工打掃時故意將他的辦公室漏掉。那個所謂的書架竟是用磚和木頭臨時搭建的。幾塊磚架一條木板,又是幾塊磚,又架一條木板,如此往上四層。木板被漆成綠色,別是一股反樸歸真的味道。空空的白牆壁掛著一張全家福,一位臉色蒼白的婦人擁著三個小男孩。全家四口,沒一個臉上有笑容。那婦人的眼光很溫暖,很鎮定。她應當是個漂亮而意志堅強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長期營養不良,兩個顴骨高高地凸起來,襯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個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學富五車的老教授,季篁的書不算多,也有幾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掃了幾眼,都是市面上買不到的專業書,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弄來的。

  彩虹在裡面坐了五分鐘,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進來說:“對不起,我忘了他今晚應當在體育館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會回來。”

  “上班?”她不禁站起來。

  “季篁是業餘教練,一周有兩個晚上在體育館教瑜伽。一個初級班,一個中級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錶:“現在第一個班剛剛開始,你是願意在這裡等呢還是願意去體育館找他?”

  瑜伽館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門人才說:“你在門外等著,下課了再找他。”

  大門是玻璃的,高度隔音。裡面是個四面鑲著鏡子的芭蕾舞練習廳。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墊上,帶領著三十幾個學生練習調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緊身T恤,下面是一條黑色的瑜伽短褲。赤腳站在前方的墊子上開始了幾個簡單的普拉提動作,伸臂抬腿,像個雜技演員那樣緩慢而穩定地將身體彎成各種形狀。他的神情異常專注,不笑,也沒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覺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學生中的一員,隨著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實地停留在他結實的,被T恤緊緊包裹的胸肌上,想見那些緊崩的背肌在骨骼間滑動,修長的肢體海葵般伸屈,她甚至聽見了筋腱拉動、關節作響的聲音。

  正看得面紅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了她一下。彩虹閃電般地退後半步,回頭一看,是位匆匆趕來的年輕女人,穿著紫色的瑜伽服,頭上扎著一條紅色的頭帶。

  她不是很美麗,不過看上去生機勃勃。

  “你是不是想報名參加這個班?”那人很熱心地問。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沒戲,今年的全報滿了。下一期的都滿了。”那人神秘地說,“知道是為什麼嗎?”

  彩虹迷惑地看著她:“為什麼?”

  “這個老師太hot了。”

  “Hot?”

  “閉著眼,光聽他的聲音都會醉死,何況身材又這麼棒。”她低聲說,“我是媒體界混飯的,漂亮的男人見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這麼漂亮的,一個也無。”

  彩虹的臉一陣飛紅。

  “這個瑜伽館是女人集體意yín的場所。”她做了一個鬼臉,“難道你沒發現學生都是女的,老師都是男的?我經常故意做錯,讓他手把手地糾正我。那,就這樣。他會說,‘手抬高一點,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們意yín他,還是他意yín你們?”

  “集體意yín。”

  那人大搖大擺地進去了。彩虹卻被她的一席話嚇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門外的小賣部買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個多小時,第一節課結束了。守在門外,她發現有很多學生不願離開,都纏著季篁說話。等她探頭探腦地繼續觀察時,第二節課開始了。她只得又等一個小時,才等到了滿頭是汗的季篁。

  “何老師?”他微微一怔。

  “系裡……趙書記托我給你帶個口信,明天上午九點學校有個重要會議需要你參加。地點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記是幾樓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概是二樓。”

  他淡淡地說:“你怎麼知道在這裡找我?”

  “書記給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說你在這裡。”

  “你來找我,就為這事?”

  “嗯,對。”

  “你告訴沈非一聲不就可以了嗎?”

  “哦……對的,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這裡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兩個小時。”

  “剛才不是有課間休息嗎?怎麼不進來?”

  “哦……我……餓了,去買東西吃了。”

  他看著地面,然後抬起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繼續理論了:“既然你已等了這麼久,不如再等我幾分鐘吧,我去洗個澡,換件衣服,然後送你回家。”

  “那個……餵……不必……”

  人已經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頭喪氣地咬嘴唇,一個勁兒地罵自己傻。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在還沒有徹底變傻之前,應當趕緊溜掉。可是一閉眼,腦子裡又滿是那些普拉提的動作,每個動作都成了優美的定格,不知不覺,自己的身體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鏡頭的意念體操。

  等到頭腦清醒,季篁已換了一身衣服,背著一個巨大的運動包走了出來。

  他的身體籠罩著一團濕氣,被門外的冷風一吹,散發著檸檬和橘子的氣味。

  是洗髮水還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潔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專心地吸吮著。

  “你是騎自行車來的嗎?”她問。

  “不,我是走來的。你家在吉祥路對嗎?”

  “對。不遠。離這兒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問道:“你累嗎?何老師?”

  “不累。”其實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們一起走回去好嗎?”他凝視著她的臉,說,“走路可以鍛鍊身體。”

  沒錢打的啊?你剛才不是已經鍛鍊了兩個小時了麼?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過了她的雙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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