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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沒空。你知道啦,要考博,晚上報了個英文複習班。
——不不,我的英文不好,真的不好。六級哪夠?
——這樣吧,我有空一定給你打電話,行嗎?
——再見。
彩虹掛了手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把汗。回頭看季篁,他的臉上漠無表情。
她聳聳肩:“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這付模樣。”
“何老師,今年流行一個詞,叫‘裝酷’。”
她揚臉皺眉:“嗨,不可以取笑我!”
“為什麼?”
“別忘了,從輩份上來說你是我的長輩。”
“我是嗎?”
“你是關燁的師弟,我是關燁的學生。因此,你是我的師叔。”
季篁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立交橋下路況複雜,計程車只能停在馬路的對面。可是季篁卻執意要送彩虹過街。
“唉,季老師,真的不用送。我家就在對面,哪,你看那個鐵門,當中鐵條被扭開一個大洞。這是後門,不讓進車,原來連人都不讓進,實在太不方便才弄成這樣子的。我天天打這兒走,沒事的。謝謝你費心送我。”
“看著燈,綠燈了才讓過馬路。”
“我過馬路從不看燈。”
“為什麼?你不怕死嗎?”
“你可知道?這個社會對人的最大束縛,不是父權主義也不是獨裁政治,而是交通。現實的,路上的;虛擬的,網絡的。相信我,這是才現代社會對人類的最大束縛。”
“所以你不看燈?因為……你要解脫這種束縛?”
“對了。我像一隻原始動物那樣過街。計算好汽車前後的距離和速度,看著有足夠的空檔,我就從容地走過去。向來如此,從未有錯。這是一個城市人的基本技能。”
“我是鄉下人,難怪我不懂。”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何老師,我就跟你過這一次馬路,你能不能遷就一下我的安全感?”
直到綠燈亮了他才鬆開手。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彩虹禁不住輕笑:“季老師,你是家中老大吧?”
“你怎麼知道?”
“氣質擺在那兒。”
“那你一定是獨生女吧。”
“你怎麼知道?”
“氣質也擺在那兒。”
“科學研究證明,獨生子女要麼像老大,要麼像老么,你指的氣質是哪一種?”
“老么。”
“我,我,”她跳過斑馬線,在人行道上吼,“我哪點像老么了?”
她指著街口的一個乞丐問:“大叔,您看我像老么嗎?”
乞丐大叔怪眼一翻:“姑娘啊你給我兩塊錢我就告訴你。”
彩虹摸了摸荷包,遞給他兩枚硬幣。
“不像。你像老大。”
“嗨,您蒙我呢。”
“你男朋友肯定同意我的話。”
彩虹的臉頓時飛紅了:“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麼不是,你當我老叫花子眼瞎啊!作為有經驗的乞丐,我閱人無數你懂嗎?”
季篁蹲下來,塞給他五塊錢,很親切地問:“大叔,村子裡收成不好啊?”
“唉呀媽呀,我說小伙子,你以為我是農村的?我是城市人呢,看見沒?”他伸出一隻腳,“我穿的是皮鞋!”
“冬天快到了,您有地方去嗎?”
“大城市,藏身的地方多了!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地鐵、實在不行裝昏迷去醫院……實話告訴你,大城市就是乞丐的天堂。”
“大叔,您在這兒好久了,真有丐幫嗎?”彩虹問。
“沒有。什麼鍋幫、丐幫的。我就怕個城管。現在私下裡塞點管理費他們也不來找事兒。”
“大叔,看您身體挺好的,這城市這麼大,也許能找個活兒乾乾。”季篁認真地說。
“好?好什麼呀?我有癌症。肺症,晚期。”
兩人都嚇了一跳,過了片刻,彩虹回過神來:“不對吧,上次您不是說您有肝癌嗎?”
“你聽錯了。有肝癌的是我老婆,已經死了。”
“上次不是說死的是您兒子嗎?”
“我兒子也死了。我是孤老!”
“大叔您就放著膽兒編吧,也不怕忌諱,那個中午給您送飯穿一雙阿迪達斯的大嬸是誰?”
乞丐怔了怔,一時接不上話,白眼一翻,擺擺手:“得了得了,兩位快走,別耽誤老子的生意。”
季篁站起來,微笑:“大叔保重,祝您愉快。”
彩虹看著他的臉,瞬時間心突突地亂跳。
這不可能是真的!季篁居然笑了!居然不是對著她——中文系的美女助教——而是對著一位頭髮打結、牙齒發黃、滿臉麻皮、一身臭氣的叫花子真誠地笑了!
犯得著嗎?季篁?你對我都不多瞧一眼,犯得著把最美麗的笑容留給這叫花子嗎?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為什麼很少笑。像他這樣的男人,絕對不能經常笑。季篁啊季篁,彩虹禁不住心中亂嚎,你微微一笑真他媽地傾城!
“看不出季老師你對城市的乞丐這麼感興趣。”臨別時她感嘆了一句。
“這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講自己的故事,”他穆穆閒閒地站在大鐵門邊,“你也不例外,不是嗎?”
“這話好深奧哦,季老師。”她抿嘴嗤笑,眼角流光。
“關老師有關老師故事,陳偉平有陳偉平的故事,你有你的故事。”他說,“我們唯一能做的是儘量不要妨礙人家講故事,也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強加到別人的頭上。”
“什麼?”彩虹氣得跳起來,“你以為我是多管閒事嗎?”
“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結構主義分析,對吧?”
“那又怎樣?”
“這是搞結構主義的人的毛病。”
“那你呢?你是什麼主義?”
“解構主義。”
“那我就告訴你一個解構主義者的毛病吧!”
“洗耳恭聽。”
“你們生在一個充滿結構的世界,卻幻想將一切推倒重來,”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研究結構,至少還知道哪裡有空子可鑽,你們呢?你們是絕望的一代。”
他淡淡地說:“何老師,推倒重來,沒你想像的那麼難。”
接下來的兩周,彩虹請了病假。頭一周她的臉腫得厲害,又青又紫,不好意思見人。等臉上的傷好了,她又得了少見的重感冒,差點變成肺炎,在醫院打了三天吊針。這期間她本要改兩次作業,關燁打電話來說她幫她全改完了。彩虹回到系裡正趕上忙碌的期中考試。人手不夠,系主任指名點姓地要她幫季篁改卷子,說季老師剛來就教本科生的大課,還開了研究生的課,太累,希望她能幫下忙。
那可是一百二十個學生的卷子!有名詞解釋、有問答、還有兩個小論文,都要求要有評語,真的是時間緊、任務重。彩虹改了整整八天,改得那叫一個吐血,那叫一個天昏地暗、兩眼發黑。當她將改好的卷子裝了兩個大包,吭哧吭哧地扛到季篁上課的教室時,季篁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謝字,好像這是她份內的工作。彩虹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季老師,不帶像你這麼拽的!
送了卷子,二話不說,擰頭就走,季篁忽然道:“何老師,下課的時候你能到班裡來一下嗎?”
工作麼,還是要圖表現的!彩虹雖然從小就被李明珠慣成了巨嬰,公主脾氣別提多大了,但她還是知道家裡家外的區別,江湖新手,又沒有姓季的那麼牛逼的簡歷,再怎麼恨他也不敢隨便說NO。當下只是公事公辦地問:“來一下?為什麼?”
“我馬上就髮捲子。怕學生對你改的地方不理解或有疑問,還是你課後親自來解釋一下比較好。”
這理由還行。而且,季老師說話還算和氣。
“那個……行吧。”彩虹瞪著一雙黑眼圈,假裝猶豫了一下,起碼讓他認識到她不是那麼好說話,“我懶得下課再跑一趟,不如我就坐在教室里等吧。”
“也行,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坐到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一整堂課,一個字不聽,光在桌上打盹,有十分鐘完全睡著了。
快下課時她猛然驚醒,果然有三個學生排著隊來找她。
前面兩個很快就打發了。最後一個是小個子的男生,穿著一身耐克運動服,模樣很機靈。他掏出自己的卷子,指著其中的一道題說:“老師,這題的要點我全答了,滿分二十分,您為什麼只給了我十分?”
她接過試卷看了看,解釋:“要點是都有,可是你的分析不夠多,例證也不夠全面。這樣子的答案只能給十分。”
“可是我的朋友也注了這門課,和我的答案差不多,分析得也差不多,您卻給了他十八分。這很不公平。”看得出彩虹是新手,他的口氣頓時變得咄咄逼人。老師,我是上學年的全優生,拿了系裡的最高獎學金。這門課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複習得很認真很全面,我認為您應當給我加八分。”
錙銖必較,好強到這份上,真是任課老師的惡夢。
彩虹也不含糊,凌厲接招:“這位同學,空口無憑。你說我給了人家十八分,卷子拿來我看。”
果然是有備而來,那人從荷包里掏出另一份卷子:“就在這裡。”
她細細地讀了一下,那人的答案果然和這個學生相似,分析得多一點,但也不值得給十八分。大約就是十五分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給兩個相似的答案如此懸殊的分數,可能就是改到最後心一煩,不免出手狠辣了一點吧。
“這樣吧,我給你加兩分。”她掏出紅筆。
豈料那人將卷子一奪,很冷靜地說:“不是這樣的,老師。既然我的答案和他的一樣,我覺得您也得給我一個十八分才對啊!”
真是貪婪。
她頭大如斗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打哈哈:“這個嘛……改分數可以,但要經過任課老師的同意。你等一下,我去問一下季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