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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認識。”

  和老蔡寒暄了幾分鐘,又翻了幾本書,彩虹看了看鐘,離午飯的時間還差一小時。她覺得口渴難耐,打算到樓下找水。等電梯時掃了一眼旁邊的告示欄。原來今天這層樓上有個學術會議,由本市兩個大學的俄語系和中文系共同舉辦:“巴赫金研究與性別主義”。欄下有註:會議提供咖啡及免費午餐。

  何彩虹堂而皇之地溜了進去,在門口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濃又香的麥氏咖啡。又拿了一塊麻將大小的杏仁蛋糕。麥克風裡的聲音有點耳熟。她凝眸一看,正是那位季老師,不由得細細地打量起他。那是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中等個頭,麥色肌膚,身量偏瘦。他有一張輪廓鮮明的臉,臉上卻沒什麼肌肉,給人鷹隼般的印象。如此可畏,難怪那群學生見了他頓時都不笑了。聽他剛才在圖書館裡的一翻話,彩虹還以為他是古典文獻學的老師,現在他又出現在巴赫金的討論會上,有點奇怪。

  這位季老師咄咄逼人地講了二十分鐘,彩虹覺得芒刺在背。她見過這樣的學界新銳,口若懸河、目中無人,把理論玩得跟剝洋蔥似的,一瓣一瓣地拆開,一層一層地分解,聽的人只覺刀光劍影、頭昏目眩,仔細一想,又找不到要點,也不知中心何處,你會大受啟發,同時又覺得他的標新立異、缺乏根據。像這種“頓悟型”的學者,你得跟他站在一個高度才跟著上他的思路。當然,他們最招老先生們的反感。果然場下的年輕教師交頭接耳,欣然有得,頭排的老教授們卻目無表情,不置可否。彩虹的學術觀點倒不保守,卻也看不慣這位季老師霸道的氣勢,多半是外校派來擺擂台的吧?

  隨手翻了翻手裡的冊子,找到了他的簡介:季篁博士,F大文學院文藝理論教研室。她不禁暗暗吃驚,喲,這不是同行麼?而且還是同事。怎麼就沒聽說過這個人呢?再想想也就釋然了,她來這裡也不過一個月,文學院那麼大,又趕上一個退休cháo,每年都有從外校分來的新人,沒聽說過的人多了去了。

  報告完畢,進入提問時間。何彩虹優雅地舉起了手:

  “季老師的發言旁徵博引,發人深省。不過,我有一個小問題,其實是一系列問題:請問,男性作家的作品怎麼能表現女性的經驗?怎麼能發出女性真實的聲音?我們如何確定這些作品中的女人不是男性作家意yín的產物?一句話,充滿男性想像、男性視角的小說,怎麼可以代表真正的女性?”

  一箭she中,YES!

  彩虹心裡說,季老師,接招吧。

  聽眾席一陣騷動。前排的人扭過身子打量她。目光里充滿了讚許。

  一秒、兩秒、三秒。

  話筒支地響了一下,那個叫季篁的人淡淡地說:“這位老師一定讀過《紅樓夢》。請問林黛玉可不可代表女性?王熙鳳可不可以代表女性?曹雪芹是不是男作家?您是不是太執著於性別本質主義?亦即相信男女作家因為生物上的區別,在創作上也有明顯的性徵?難道您不覺得創作的本身是無性的?”

  彩虹呷了一口咖啡,笑:“我不認為創作是一種無性的活動。您小瞧了意識形態對創作主體的規定性,您忽視了權力因素在文學作品中的運作。女性的聲音,要從女性的作品中去尋找。”

  “我不否認女性作品裡有很多女性的聲音。但是,請別忘了,在父權意識的影響下,女性拋棄話語控制去想像一個純粹自由的自我,還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從這一點上說,即使是女性作品,也不乏男性的聲音。……”

  主持人咳嗽了一聲,暗示彩虹的提問占用了過多的時間。

  可是彩虹還想發言,剛一張口,就聽見主持人息事寧人地說:

  “其實這個問題是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什麼是女性的聲音需要認真地研究和界定。下一位要發言的是E大學的田老師——”

  彩虹很氣憤,好端端的一個話題,討論不到一半被人生生掐住。學術界幾時變得這樣避重就輕、蜻蜓點水了?她後悔走進這個會議室,將咖啡一飲而盡,將蛋糕塞進口裡,來個中途退場。

  在一樓她遇到了一位熟人,聊了兩句。正要出門,忽然有個人影將她攔住。

  抬頭一看,是那位季老師。

  “你是誰?”他不客氣地說。

  原來這人不但咄咄逼人,而且還很不講禮貌。

  何彩虹回眸冷笑:“我覺得,剛才那句話您至少得改成‘您叫什麼名字’,或者‘您貴姓。’”

  “你是誰?”

  “我是你大爺。”

  彩虹一翻白眼,揚長而去。

  2

  去食堂馬虎地吃了一頓午飯,彩虹就開始打哈欠。大學時代養成的午睡習慣,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根深蒂固,拔除不去。所以彩虹媽媽說,乖女,別找其它工作了,你真箇是當教授的命。除了教授,哪個工作讓你放心午睡?所以彩虹中午一定要睡一個小時,最好是有床、有被、有枕頭,躺下來可以伸直大腿。實在不行,趴在桌上、歪在椅子上也要湊合。完全不睡卻是萬萬不行的。雖為助教,彩虹在系裡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在校區也沒有臨時宿舍。F大學座落於F市南側,屬於房價最高區。學校背山靠湖,占盡一城風光,早已無處擴展,只好在郊區大量買地,建了兩個分校,每天十幾趟班車,在分校和主校之間穿梭。據說在計劃經濟時代F校分房就是個老大難。現在是商品經濟,情況倒簡單了。學校一律不解決住房,無房戶可以獲得六百塊錢的補貼。除了少數付得出首付的人以外,大多數青年教師都在離校區五站路以內的地段租房。當然,最幸運的還是何彩虹這樣的本市人,住在父母家白吃白喝,六百塊就成了獎金。

  下午沒課。彩虹本來想圖圖表現,參加系裡組織的桌球賽。她對體育並不熱衷,站在一旁吆喝的本領還是有的。比賽時間是下午一點,她倦意襲來,恨不得就地一倒,正在想是回家睡覺呢還是出席比賽,手機忽然響了。

  “小何?”

  “陳老師?”

  聽見這聲音,彩虹已經開始糊塗的大腦頓時間醒了一半。來電話的是古代文學教研室的陳靜芬老師。彩虹以前選過她的課,是她的得意學生之一。彩虹找工作時曾求她打過好幾個電話,寫過無數封推薦信。

  “求你個事兒!今天我兒子發高燒要打吊針,下午的課你能替我頂一下嗎?是這樣:本來我想取消今天的課,但上個月我兒子闌尾炎開刀已經取消了兩次,再取消怕系裡有意見。”

  “行啊!您的哪節課?”

  “古代文論。”

  彩虹差點昏過去。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古代文論”是中文系最枯燥的課程之一。學生時代這課彩虹就只去過一次,聽完了“思無邪”和“興觀群怨”就再也不去了。雖然花了很大力氣準備考試和論文,授課老師——一位好脾氣的老先生——還是憤怒地給了她一個六十分。弄得她那年沒拿到優秀獎學金。

  正想找理由推辭,那頭的陳老師已經開始交待細節了:

  “兩點十分的課,你有兩個小時的備課時間。不要緊張,你的功底好,絕不會有問題。而且你只用講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給學生們幾個問題分組討論,再讓他們派代表到前台報告就可以了。我剛講完‘孔子’,這一節是孟子的文學思想。你只要重點解釋一下‘知人論事’和‘以意逆志’就行了。”

  孟子,我的媽呀!彩虹暗暗抓狂,如果真是孔子,她的電腦里還有大學時期的筆記,怎麼著也能瞎掰幾句。孟子,天啊,……那可真是徹底抓瞎了。彩虹在心裡叫喚:陳老師,你知不知道這門課我就得了六十分啊!您老人家真是所託非人啊!

  雖是這麼想嘴上還得逞強:“行!好的!沒問題!”

  “教室在東區六號樓,403室,那個階梯教室。”

  彩虹連忙掏出原子筆寫在手背上:“記住了。”

  “謝謝你,拜託了!”

  電話那邊,陳老師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這邊,彩虹撤腿就往圖書館跑,衝進古籍閱覽室查資料,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整整兩個小時,又抄又寫,擬出大綱,算了一下講完各個要點的大致時間,緊張得連打哈欠都忘了。教書的人都知道,備課這事兒沒完沒了,砸進去多少時間都不夠。試講那陣子,為了PowerPoint上的一幅插圖,彩虹就百度了一整天。眼看著時間要到了,瞟一眼寫得亂七八糟的教案,是騾子是馬管不了,牽出去遛吧!於是將一團活頁紙塞進包里,倉皇中又抱了幾本參考書,一陣小跑地去了六號樓,氣喘吁吁地趕到403室,離上課時間還差九分鐘。

  教室里只有七八個人,每人的桌上都放著一本郭紹虞的《中國古代文論選》。彩虹在前排找了個桌子,滿頭大汗地坐下來,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學生,應當坐到講台上,又連忙站起來。所幸學生們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誰也沒認真注意她。可是她卻緊張得雙腿發抖、手心出汗,好像她站的不是講台而是喜馬拉雅山頂,一著急,把剛才備的課一股腦地全忘了。雖然名為助教,彩虹從未正式教過課。她只是個輔導員,平時的工作不過是帶著學生查資料,組織討論,輔導論文之類。在此之前,她只在面試時試講過幾次。

  第一次試講那天她就嚇得一晚上沒睡著。早上起來,臉色蒼白頭重腳輕,漱口摔破水杯,吃包子將油滴到襯衣上。見她精神恍惚,彩虹爸怕她不能按時到場,堅持開車送她。臨下車時,老頭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說:“女兒啊,今天面試我沒什麼說的,只要你記住林彪的一句話。”

  “啥,啥話兒?”

  “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

  這話彩虹爸爸是用樣板戲的口吻唱出來的,字正腔圓,還拿著范兒。彩虹當場就鎮定了,而且立即就興奮了,好像打了雞血,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會場,勝利地完成了面試。

  後來每一次面試她都想起這句話。

  如今,爸爸不在身邊,彩虹在心裡默念,上戰場,槍一響,槍一響,上戰場……

  槍聲沒響,鈴聲響了。學生們魚貫而入。若大的教室,一時間就塞了個座無虛席。

  望著台下一雙雙渴望知識的眼睛,何彩虹感動了!人們都說獨生子嬌氣,如今的獨生子們要贍養四位老人,不用功不行!想起幾年前的古代文論課,平時最多十個學生,今天階梯教室一百一十個座位全部占滿,還有些人沒位子,坐在台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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