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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杯酒已無法再提起他的精神,他感到疲倦已極,行將崩潰。回到隔壁的臥室糙糙洗浴了一番便倒在床上。雖然胸口隱隱作痛,他的心情卻無比寧靜,腦中一片空白,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的時分,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暮春異常溫暖,那隻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裡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遞著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裡,他披衣下床,點著燭火在抽屜里一陣亂翻,找出子悅小時候玩的彈弓,便挾著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著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she。

  “哧”的一聲,蟬聲忽頓,卻從樹上輕飄飄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吃驚,那人影已閃到他跟前,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一愣,失聲道:“我she中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你那兩下子也能she中我?”

  他窘然:“那隻蟬不是已噤聲了麼?”

  “那是被你嚇的。你若不she那麼一下,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麼差麼?”他俯身在地上亂找石頭。

  “好哇!今晚我在這裡陪著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隻蟬she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三塊碎石連發而去,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裡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she到人家窗子裡面呢?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全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他正欲說話,她已飛快地跑回屋子,樂蒙蒙地抱來一瓶葡萄酒,手裡還拿著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這杯子奇怪,在夜裡還發光呢!”她將杯子放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夜光杯。原本有一對的,給子悅打破了一個。”

  “一定很貴吧?”

  “人家送的。”

  “真好看。”她自斟自酌起來。一連見他she了好幾發,不見動靜,便問:

  “she中了麼?”

  “沒有。”他沮喪地道。

  “興許she中了。蟬兒不叫了!”

  這話剛停,那隻蟬又嘹亮地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she,she得遠處瓦片叮噹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愜然而笑。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老實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你若不肯教,我也還有別的法子。”

  “什麼法子,說來聽聽?”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她“撲”的一聲,差點把一口酒噴出來:“你是說,這隻蟬會跟著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特別喜歡這棵樹,不然豈非早已飛走?”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她忍住一肚子的笑,打趣。

  “幹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隻蟬……”驀地,他的嗓音充滿苦澀,千思萬緒洪波般湧起。

  “嘿!看著我,看著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又發呆了?”她扒在他腿上,仰起頭看著他,“為什麼你老是不開心呢?”

  “荷衣,這些年你過得好麼?”他忽然問。

  “挺好的呀!”生怕他不信,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若……不想住在這裡,我不會勉強你。”他低聲地說道。眼神中有些疲倦,又滿含著悲傷:“我一個人獨自生活……早已經很習慣了。”

  “還說很習慣,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無端地,她心疼了起來,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再說,我走了,星兒怎麼辦?你就算是不想理我,難道連星兒也不理麼?”她故意道。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怎麼會……”他張口結舌地道:“我……”

  “我什麼我?”她柔聲笑道:“幾時又結巴了?”

  他勉強地笑了笑,笑得卻很淒涼:“我不該告訴你我認得你。你一回來,又要過那種整天受累的日子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過了很久,堅定地道:“無風,我非和你在一起不可。”

  她抬起眼盯著他,眼中含著淚光,亮晶晶的。

  多年以來,當他再一次看見她那充滿著希望和勇氣的眼睛,他立即明白,荷衣的歸來純屬天意。

  荷衣從不需要他花很多時間來認識。

  他不再說什麼,將彈弓扔在地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長髮,仿佛她是個幻影,只有不斷地觸摸才會變得真實。

  “蟬又叫了。”

  “讓它叫罷。”

  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下起了小雨,蟬聲戛然而止,一切重歸寧靜。

  她將他送至屋內,暖閣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琉璃瓦上的雨滴忽急忽慢,仿佛帶著某種神秘而悅耳的節奏。檐前的鐵馬被夜風吹得叮噹亂想。廊上燭影搖曳,昏黃的燈光從簾fèng中隱約透出。從窗隙間緩緩流入的,還有微聞的花氣和綠藻的清香。

  她伸手去找燭台,卻被他一把攔住:“不要點燈。”

  他手中一陣摸索,不知道拿出件什麼東西,屋內忽然充滿了一股松木的氣味。

  在黑暗之中,他輕輕握住著她的手,悄悄地問道:“荷衣,你聞到了麼?”

  “聞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往前走了幾步,“現在呢?”

  泥土,青糙,茅茨,冰涼的岩石,雛jú,青木,新鮮的漆味,桐油,飛禽的羽毛……

  她被這複雜的氣味弄糊塗了。

  “每年我都會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一遍。”

  “什麼亭子?”

  “神女峰頂上的亭子。後來,我獨自去過好幾次。這幾年,身子漸漸地差了,便做了這種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個地方,吹掉燈,閉上眼,將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裡……”他的嗓音如夢一般迷惘。

  “我不記得那個亭子了。”她苦笑。

  “所以我要帶你來一次。”

  她繼續往前走。

  那氣味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近乎江水的氣息。山風呼嘯,混雜著糙根、樟木樹汁和酸棗的清香,浪濤翻湧,捲起江底的泥沙、魚蟹和沉船,發鏽的鐵釘和水藻纏繞的纜繩……

  “我到了那裡,是麼?那座山峰?”她急促地呼吸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懸崖。”

  “然後,太陽就升起來了?”

  “是啊。”

  “看來故地重遊,不一定要靠腿,不一定要靠夢,靠鼻子也行啊!”她笑了起來。

  那麼熟悉的笑聲。她還是那樣滿不在乎。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就不能像她一樣,頃刻之間便卸掉肩頭上的萬擔憂傷,不再生活在沉重之中。

  荷衣沒有記憶,所以她是輕的。

  一句話就能讓她快樂。快樂在她,總是那麼容易,仿佛滿目皆是,隨處可得。

  “荷衣,你覺得我是陌生人麼?”在遐思中沉浸良久,他一直挽著她的手,她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把手伸起抽屜里,將一枚一枚的香珠放到鼻尖上嗅來嗅去。

  “這又有什麼呢?我就是喜歡和陌生人在一起。”

  他一怔,道:“為什麼?”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和你一模一樣,你認識他便是浪費精神,和他相處,不過是在自己原先的世界裡打轉。而你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一見到你,就知道自己在出遠門。”她摸了摸他的腦勺,道:“我就喜歡在你的世界裡游山逛水。”

  他啞然。那種糅合著驚訝與愉悅的感受復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不是麼?他永遠不知道她會說些什麼。

  “荷衣,我的世界是空的。”

  “所以我進來了。”她柔聲笑道:“現在一點也不空了,就好像一座美麗的山峰之上終於有人蓋了一座小廟。是不是?我只想作個老和尚,終日守在你這座山頭上。”

  他無言以對,只有默然點頭。

  過了很久,他用力地絞著自己的手,忽然道:“荷衣,我的腦子有點亂,只怕要發神經了……”

  “那就發罷。”

  “自從你去世以後,我一直沒法找到你的遺體……”

  “哎!我現在是活著的!”

  “假裝一下行麼?”

  她想了想,道:“好罷。”

  “我一直沒找到你,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我用雙手在那座山里不停地挖著,終於找到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懷著子悅的時候一樣。一臉的油灰,根本就認不出來。”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乾淨,然後親手給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來我喜歡紫色的衣裳。”

  “淺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樣的顏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讓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假裝你是死的麼?”

  她道:“能呀。我現在不就是一動不動的了?”

  “你別緊張,手不要緊緊地抓著床單,行麼?”

  “行啊。”她的手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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