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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界果然很大,相似的人也很多。

  她讓孩子扒在腰側,一支手臂穩穩地兜住他的腰,從遠處看,好像是挎著一個籃子。

  他不由得想起荷衣抱子悅時的樣子。她總說這種抱法最省力。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目光不知不覺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接著,那女人背對著他坐了下來,理了理頭髮,將有些鬆散的髮髻拆開,又重新別起。她這樣做時,先把簪子含在口裡,手則沿著腦緣划過來,將長發繞成一卷,再用簪子穩穩插住。

  他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也許他見過的女人太少。也許,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盤發。也許……

  低頭沉思片刻,他復又將目光移回。剎那間,女人的身影模糊了起來,衣裳開始變紫……他怔怔地望著前方,幻影又出現了,那朝思暮想的人斜倚危欄,緩緩轉過身來,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低下頭,拒絕再看,卻奮力地驅動起輪椅。他一溜煙地駛過長廊,越過八角門,穿過一道木橋,轉了三四折,才發覺那亭子其實離自己方才的所在極遠。目光是筆直的,走到那裡卻要費盡周折。

  這一處新園他極少光顧,腳下的路幾乎是陌生的。他發瘋似地往前趕,怕她會消失不見。好不易駛到亭下,已累得氣喘吁吁。前面的遊廊上卻有四級台階,越過台階,還要再走幾步才能到達亭腳。從亭腳往上,山勢陡峻,石階雲梯般豎起,又窄又高。

  那石階究竟有多少,他沒有數。

  亭名“觀峰”,原不在糙圖上,是他自己後來加上去的。

  此處遙對碧峰,下臨繡谷,風景如畫,正是築亭佳處。考慮到慕容無風行動不便,方天寧只好將之放棄。

  趙謙和曾反覆叮囑他,谷內所有建築的基本原則,是“必須讓谷主感到方便”。

  是以當慕容無風問起何以不在此處築亭時,方天寧解釋道:“從廊下拾階而上,需在第四十級台階之處建亭方妥。可是……”

  “四十級就四十級。我去不了,別人總可以去。”他大筆一揮,添上了一個六角山亭。

  如今山亭就在眼前。

  他抬起頭,發覺亭子的大半被一棵古槐和幾塊嶙峋的山石遮住,剩下的小半里不見那女人的身影。

  那會是她麼?她還在不在?

  沒有多想,他將輪椅拋在一邊,抽出拐杖站起了身子,扶著欄杆,顫顫巍巍地爬上了四級台階,又勉力向前行了五步,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狂。

  受傷之後,他極度消瘦。雙臂羸弱,腰肢無力,離開了輪椅幾乎寸步難行。

  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很可怕,只要力所能及,從不讓荷衣相助,總想證明自己的身子沒有她想像的那麼糟糕。

  思緒總把他引向心cháo澎湃。

  他停下來,靠著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兩粒藥丸,等待呼吸平靜。

  目光沿著長廊搜索,他期望此時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鳥聲和漏窗灑下的遲遲日影。

  他只好拄著拐杖,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埋著頭繼續往前走。

  遠處猿聲嗚咽。

  風在山谷間迴旋。

  山坡上長滿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純白的花瓣紛紛飄落,灑了一地。

  有幾片飄進了廊內。

  ——杜芫:辛、苦,微溫,有毒。瀉水逐飲,行氣通脈。

  ——辛夷:性溫,味辛微苦。祛風,通竅。陰虛火旺者忌服……

  腦中不知不覺地閃過了藥書上的幾行字。他嘲笑自己是個書呆子,不論看見什麼花糙,第一個反應總是《本糙經》上的條目。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氣,令他陣陣作嘔。

  憑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終於來到了亭腳。

  離開了遊廊,坐欄也跟著消失了。唯一能讓他憑藉的,只有石階兩旁的扶欄。

  扶欄的那一邊,是深谷。

  稍有不慎,隨時可能跌下去。

  一陣山風呼嘯而來,吹得他的袍袖獵獵作響,幾乎要將他卷到半空。

  他卻感到一陣輕鬆,深吸一口氣,借著這股強勁的風力發瘋似地往上爬。

  他以為自己爬了很久,雖然胸口已被狂跳的心臟塞滿,早已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他還在無知無覺地往上爬。回頭看時,那石階他只上了七級。

  長發早已被汗水打濕,一綹一綹地搭在肩上。他咬著牙竭力想站穩,身子卻在空中晃了兩晃,正要伸手抓住扶欄,轉身之時卻聽見“叮噹”一聲,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強地支撐著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當然不會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為何一定要見到這女人,原因連他自己都覺荒唐。

  那只是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發的樣子,抱孩子的動作,走路的姿勢……勾起了他無窮無盡的思念。

  他只是瘋狂地撲向那個影子,任何一絲能讓他辨認出荷衣的痕跡都讓他瘋狂。

  只要看一眼這個與荷衣相似的女人,並不需要認識她,他就心滿意足。

  我一定是瘋了。他自言自語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手掌在粗糙的石階上重重地擦了一下,掌心滿是血痕。

  陡直的台階無限漫長地向上延伸著。

  前面的亭中沒有半分動靜,她顯然毫無所覺。

  已過了這麼久,她是否還留在亭內?

  哦,她多半已經離開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時發出的叮噹之聲,不會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嘲笑著自己痴迷不悟,而那可怕的疾病又開始發作。他頹然癱倒,垂下頭,忍受著心頭一陣襲來的絞痛。

  一片槐葉悠悠蕩蕩地飄下來,掠過他的頭頂,落在面前的台階上。

  他注視著它。

  風乍起,槐葉飛向空中,飄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墜入了幻影,在記憶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墜落。

  一個人在悲傷之中豈非更加真實?

  如果時空的另一端還有一個世界在等待著他,他將帶走自己與荷衣的所有圖卷。

  將它們在那個魂夢可以復活的地方一一展開。

  空谷中迴蕩著嗚咽的風聲。

  溫暖的陽光灑在肩頭。

  他的身體已因激動而疲憊不堪。

  他知道自己無法見到亭上的女子。

  但這並不妨礙今天成為一個美好的日子。

  他靜靜地靠在欄杆上聆聽。

  那深沉的回聲似乎來自亘古,讓他憂傷,又讓他解脫。

  腦中閃過與荷衣相處的日日夜夜,每一個細節都如蛛網般透徹清晰。

  那一瞬間,時間滾滾向前,湧向童年。

  第二十三章荷風清夢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緊緊地抓住了他。

  “你沒事罷?”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問道。

  隨著那聲音一道傳過來的,還有一股濃郁的香味。

  一股混合著花椒、茴香、馬芹、蒔蘿、麥黃和紅曲的香味。

  他原本正在吃力地喘息,聽了這話,渾身一震。

  那嗓音他再熟悉不過,可是口音卻又完全不同。心疾發作時他無法挺胸,為著這道疑惑,勉強地抬頭看她。那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像突然被釘住了一般,身上的骨骼——從尾骶至頸間——一寸挨著一寸地僵硬了起來。

  那小個子女人的一隻手正拿著一塊燒餅,嘴裡還嚼著什麼,看樣子,正在吃午飯。

  見他一言不發,只顧著喘氣,她嘆了一聲,將他扶著坐穩,跑到樓下拿回了輪椅上的毯子,將他的半身裹了起來,一陣忙碌之後,方將口中食物咽下,道:“這裡風大,我送你到上面去吧?”

  她一臉滿不在乎的笑容,對他的注視毫無反應,好像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陌生人。雖是如此,她的手已然攬住了他的腰,預備將他扶起來了。

  他一陣窘迫,推開了她的手,道:“不用。我……我沒事。”

  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在臉上漾開,她雙手叉著腰,看著他,道:“沒事?你曉不曉得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多麼可怕?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無語。

  “你費了那麼大的功夫往上爬,一定是想到亭上去看一看,對不對?”

  他搖頭。

  “別看我個子小,其實力氣大。別客氣。”她皺著眉看著這個固執的人。

  仍舊搖頭。

  他打量著她額際之處的一塊疤痕,那裡似乎受過重創,以至於頭骨竟凹下去了一小塊。她故意在額上梳了一圈長長的劉海以作掩飾。

  他心中一陣刺痛,顫聲道:“我以為……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她盯著他,咬了一口燒餅。

  “我以為你認得我。”

  她十分肯定地搖了搖頭。

  腦中一陣暈眩,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你從沒見過我?”

  “從沒有。”

  她的目光沒有半分波瀾,平靜得好像一面鏡子。而臉上卻顯示出對他的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樣子。

  驀地,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她反問:“你曾經見過我?”

  他垂下眼,看著自己殘廢的身軀,淡淡一笑:“沒有。……我想,我認錯了人。”

  ——她已不記得他了,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她已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想到這裡,他的心絞痛起來。伸手入懷,掏出藥瓶,吞下一粒藥丸。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腦中一片混亂。

  “我送你上去,好不好?這石階又冷又硬,你一定坐得很難受。”

  他遲疑了半晌,終於點點頭。

  她緩步上階,將他送到亭外林中的一塊糙地上,讓他背靠著一棵巨大的槐樹。

  陽光下的糙是淺碧的,柔軟而乾燥。槐花累累,灑了一地。

  她從包袱里拿出一塊花布鋪在地上,然後解開背兜,將裡面一個熟睡著的男孩子抱了出來,放在他的腿邊。

  那孩子模樣清秀,皮膚甚為白皙,竟與她長得不大相像。男孩緊緊地挨著他的身子睡著了。

  “他怕冷,你們倆擠在一起,正好。”她嫣然一笑,憐愛地從包袱里找出一個小花被替孩子蓋上。然後盤起腿,坐在他的對面,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好些了麼?”

  “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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