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這一點,也與荷衣完全一樣。

  “唔,爹爹,我就爬一會兒樹……”

  “找棵矮的爬,不然掉下來,爹爹抓不住你。”他故意板起了臉。

  “好。”說完話就跑了。

  他將紅豆穿好,拿出剪刀,喀嚓兩下將首飾匣里的一串珍珠項鍊的搭扣剪下來,系在那串紅豆的兩頭。

  穿得匆忙,指頭給針扎出了血。

  一抬頭,刺眼的陽光令他一陣暈眩。

  “子悅。”他四處看了一圈,不見她的人影,不禁叫了一聲。

  “在這裡!”她的聲音從糙叢的後面冒出來。

  她奔過來,臉通紅的,皺著眉頭,臉上的表情很怪。

  他把那串紅豆給她戴起來。

  “我……我給馬蜂蜇了……”她原本強忍著痛,終於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不用說,他已經看見了。她的額頭上已鼓出了一個大包。

  “我來看看。”

  他有些心疼地抱起她,放在自己膝上,轉動輪椅,回到藥房裡給她塗上一點藥。她不停地哭著,一邊哭,一邊用他的袖子擦眼淚。

  “好了,以後再別往那片糙里去了。”他安慰道。

  “好痛呀……嗚嗚……又痛又癢!”子悅開始放開嗓子大哭了。

  她看上去可憐兮兮,半隻眼睛都腫了起來。

  他只好又給她塗了一圈藥,哄了她半天,才漸漸地蜷在他懷裡睡了過去。

  ——記不起來這是她第幾次被馬蜂蜇了。總之,她好像過不了幾天就要受一次傷,每次都哭得聲嘶力竭。好了之後,她立即又去干別的危險事情。

  兩歲的孩子就管不住了,他在心裡嘆了一聲。

  實際上,兩歲的孩子對他而言已然很沉重,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子悅平穩地放到床上。

  餘下的時間,他改了一個時辰的醫案,鳳嫂過來將子悅抱走。

  院子頓時又清靜了下來。

  吃罷午飯,他來到湖心亭上,舉目遙望湖中的景色。

  那一團明澈的大湖原是被兩座大山夾在當中的,不知為什麼,近來他時時只看見左邊的那一座。

  右邊,是一片空曠蒼茫,飄渺無際的水色。

  千年一瞬,亘古以來就存在著的山脈竟也可以片時間從他的眼際消失。

  “荷衣,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他喃喃地道。

  面前,那個淡紫色的身影又出現了。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她笑,手裡端著一杯茶。

  他微笑著看著她,那人影笑著笑著,忽然浮動起來。他猛然驚醒,飛快地逃出了那個小亭。

  匆忙趕去時,診室里的大夫們都到齊了。

  陳策傷愈之後,仍然主管谷外的醫務。慕容無風時常會留在蔡宣的診室里,一來他的診室重病最多,二來他氣力不濟,又不肯麻煩別人,蔡宣的院子離他最近。

  他洗了手,一聲令下,三個人開始察看病人的傷勢。將病人的身子顛來倒去地看了一陣,王、蔡二人分別說了脈象,大家討論了一番,王紫荊遂道:“這是傷濕之症,失汗過多,四肢不用。我試過人參養氣湯,不怎麼見效。”

  蔡宣道:“《內經》云:‘熱yín所勝,治以甘寒,以酸收之。’我以為當歸辛溫,橘皮苦辛,白芍藥微寒,這三樣可用,益脾健肺。”

  慕容無風點點頭:“你說得不錯,這顯然是濕傷氣痹。先用你的方子,如若他通體發熱,再加上川連、生術、厚朴、橘白、大黃。如若腹脹,再用五苓散和二術膏。這種慢症,只能這麼調養,急不得,更不能圖效亂下猛藥。”

  王紫荊忙道:“是。”已迅速將他的意見寫下來,派一個弟子遞方到藥房。

  慕容無風道:“下一個是誰?”

  蔡宣笑道:“先生莫非忘了,這一位就是今天最後一個病人。過一會兒我與王大夫要去吳大夫那裡。先生大病未愈,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

  為了不讓他太累,蔡宣故意把病人都轉到了吳悠的名下。

  “看來今天不是很忙。”慕容無風道。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得厲害,而且,身形消瘦不堪。所有的診務,他大約只能堅持一個時辰。

  蔡宣道:“是啊,難得輕鬆,我送先生回去罷。”

  他搖了搖頭:“不必,荷衣過一會兒會來接我。”

  兩個人愣住,面面相覷。

  慕容無風目色恍惚,卻平添了一層久已未見的暖意。

  蔡宣吞吞吐吐地道:“既……是這樣,我給先生泡……杯茶。”心中憂急,不由得聲音發起顫來。

  “多謝,我在這裡等她,你們可以先走。”他接過茶盅,喝了一口。

  紅茶很濃,濃得有些苦澀。他慢慢地品著,覺察到面前的兩個人仍一動不動地站著,抬起頭問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

  蔡宣笑了笑,笑得更加勉強:“學生……學生……是怕……萬一……萬一……夫人忘了呢?”

  “她幾時忘記過?”他慢吞吞地反問了一句,好像這是個很荒唐的問題。

  無可奈何,更怕他尷尬,兩人只好退出門外,卻不放心,遠遠地站在長廊的角落裡等著他。

  半晌,王紫荊道:“是我的錯覺還是……”

  蔡宣眼中發酸,道:“不錯……”

  “那我們該怎麼辦?”

  “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唉,先生大約是過度悲傷……大病之中,不免出現幻覺。”

  “說一句話你莫怕,這是我遇到過的第二次。”

  “我也是。上次,一屋子的學生都在。”

  “好在看病的時候他還清醒……”

  “先生性情原本憂鬱寡言。一時有了傷心之事,除了夫人,亦無他人可以勸解。如今夫人一去,他……的日子……”

  “他會好起來的。”

  杯中的鐵觀音已漸漸冷卻。他坐在椅上,身子幾乎完全麻木。

  茫然地看著簾外遲遲的日影,他等待那熟悉的足音再次響起。

  等待珠簾“嘩”地一聲被一隻手撥開。

  他等了整整一個時辰,蔡宣和王紫荊也在外面等了整整一個時辰。

  終於,一個孤獨的身影出現在廊上,他疲憊艱難地駛出院外,一臉失落得令人心碎的神態。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兩人忽然悲從中來,熱淚不止。

  餘下的日子,他的病情並不穩定。

  漸漸地,谷里的大夫們已習慣了他的幻覺,不再說破。他時而清醒,時而昏亂。唯恐他心疾驟發,一旦情形出現,大伙兒要麼裝作沒瞧見,要麼和他敷衍,絕不多說一字,更不敢當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

  他又開始像往日那樣拼命地忙碌起來。每日都要過目所有的醫案,親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時候,他竟也不顧身體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晝夜地加起班來。

  ……

  那一年秋季,雲夢谷里忽然來了一位波斯商人,用生硬的漢語向總管們推薦一盒從遙遠的“古拉國”帶過來的三十粒藥丸。

  藥的名字,勉強譯作漢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藥書里倒真有記載,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貨。”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來的樣品,剖開藥丸,用各種法子檢測了一下藥性,最後點了點頭,對趙謙和道:“買下來罷,十有九成是真貨。”

  這藥聽說治風濕極效,只是中土從未有人服用過。

  這三十粒小小的藥丸,波斯人朵顏堅持要五萬兩銀子。

  “倘若此藥能治好折磨貴谷主多年的頑症,莫說是五萬兩銀子,就是一百萬兩銀子也是值得的。”朵顏雙眼藍光閃爍,用一口怪異的腔調說道。

  趙謙和與郭漆園說破了嘴皮,總算以三萬兩的價格成交,喜滋滋地將這個消息報告給慕容無風時,他顯得毫無興趣。

  那藥一直放在他床頭的柜子上,從來也沒有打開過。

  過了幾天,他叫人找來了一隻木箱,環視四周,開始收拾荷衣的遺物。

  她所有的衣裳,從裡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齊地疊在箱子裡。她習字的紙被他裝訂成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冊子。

  梳子上還有幾縷她扯斷的長髮,他小心地將它們從纏繞的木齒上解開,放入錦囊。然後用那個繡著蟑螂的窗簾將她給子悅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來。

  眼角的餘光落在那本鮮血已然褪成黑色的書上。

  她死後這書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書鋪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濕潤,連忙找塊布將整本書嚴嚴地包起來,連同所有其它的東西,一股腦地放進木箱裡,然後“咣啷”一聲,用把大鎖將木箱牢牢地鎖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頭。

  他還保留著以前的習慣,夜裡只有捏著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這一切,他看見鳳嫂帶來了子悅。

  “子悅乖,爹爹替你把這串紅豆拿下來,好不好?”覺得那紅豆分外刺眼,他拿著一串亮晶晶的珍珠哄她來換。

  小丫頭的臉上立即現出憤怒之色,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脖子,大聲道:“不好!”

  他不理她,橫蠻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頸上的搭扣。

  “哇……”子悅驚天動地哭了起來,淚水嘩嘩地往下淌:“爹爹壞!我不要爹爹!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媽媽!”

  他嘆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柔聲道:“爹爹不壞,你喜歡就戴著罷。”

  子悅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貼在他身上。

  “好了……鳳嫂你帶她別處玩去罷。”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懷中的兩個小手死死地抓緊了他。

  “子悅……乖,我們去罷。你爹爹還病著呢。”鳳嫂忙過來拉她。

  他長嘆一聲,目送女兒遠去的背影。

  正午的陽光照在小亭上。

  他來到水邊,將木箱的鑰匙拋入水中。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愴然凝視那一道道漸漸散開的水紋,“為了子悅,我還得活下去。”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