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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文殊聽了這一番說辭,連面也吃不下了。說書人雖然天馬行空,但大旨不離勸善懲惡,好歹不傷風化,這小二卻是投人所好,專揀些淫惡之事說與人聽,還振振有詞,洋洋得意,令人作嘔。昭懷太子一懷光風霽月,豈是這等不識字的升斗小民能揣測的?他撂了筷子,擱下銅板,一言不答就起身而去。

  夜深了,巷子裡的貓叫得人難以入睡,晏文殊點了燈,從几案上撿起一卷書來,沒讀幾頁,忽然聽見一片吵吵嚷嚷,說安如寺失火了。晏文殊的住處在神京城北,離安如寺不遠,他起身支開窗子向外看去,那百丈佛塔的頂端火勢熊熊,燒得夜空燦爛,星漢輝煌。

  第二天,晏文殊起了個大早,逕自去了安如寺。在京數月,他都不曾往安如寺一看,大火倒是燃起了他的好奇,昨夜之前安如寺的故事都只是故事,一場大火仿佛將陳年舊事重新點燃在人們面前。

  安如寺塔乃是木製,火災自塔頂而起,塔身過高,僧眾也無計可施,只得任由其燃燒直至燃到低處,方用水撲滅。一夜過後,這座屹立神京遠近聞名的羅剎寶塔面目全非,不足原來的一半之高,且被燒得焦黑一片。

  前朝留在神京的最後一點念想化為烏有。

  愍帝元證觀勒死塔中,武孝太子東方素塔下自刎,昭懷太子元修如墮塔而亡……一座為累積福報祝禱平安而造的佛塔,竟是如此血跡斑斑!

  他繞著木塔踱來踱去,這時寺中又湧出一群人,他見那一班人錦衣華服,為首的貴人身材高挑,面色紅潤,龍紋素袍,頭頂玉冠,站在門廊前的大桃樹下,頗見蘇世獨立之姿,晏文殊停了腳步,怔怔望去。

  那人也瞧見了他,便走進兩步問道,“你在看什麼?”晏文殊這才發現自己出神,面露歉意,“我看……那樹上桃花開得正好。”

  對方也回過身去瞧那桃樹,眼底多了一絲悵然,“這是我父親種的。”

  晏文殊聽他說到家世,作揖問道,“還未請教兄台貴姓?”

  “我姓東方。”

  皇親國戚?本朝皇親不比前朝之尊貴,王侯多對朝中文士禮敬三分,晏文殊自恃天子門生,見對方不提全名,也沒有還禮之意,想必是高粱紈絝,不懂禮數,可惜是金玉其外……

  “凌川晏文殊拜會東方兄足下。”晏文殊略一施禮,本欲轉身而去,卻聞那人又道,“探花郎?你殿試高論早有耳聞,不像今日遇見。”

  竟是個讀書人……晏文殊聽得稱讚,便欠身致意道,“慚愧。還請教東方兄全名?”

  那人一笑,“東方恆。”

  太子殿下?

  晏文殊如夢方醒,忙隆禮下拜,“微臣參見殿下。初次得見,未曾認出,殿下恕罪。”

  “不妨事,我本是微服到此,不曾帶儀仗。”東方恆請他平身,又令隨從退出等候。

  “原來這桃樹是御手親植……”

  “不是父皇,是我生父,他也死在這棵樹下。”東方恆神色驟然悲戚,抬手捂住口鼻咳了幾聲。

  晏文殊在同僚閒話時對這位太子的身世有所耳聞,無心提及惹人傷感,他連忙賠罪,東方恆擺了擺手,“我連父親的面都沒見過,聽人偶然間講起罷了。”

  “殿下是來查看昨夜火情的吧。”東方恆點點頭,兩人同攜轉到殘塔之前,晏文殊看出東方恆對這場火災憂心不已,便講起自己的推測寬慰他,“這塔自前朝覆滅就不復修繕,塔頂塵封日久,恐怕早就有了火患。近日又旱得厲害,天乾物燥,這才起火。”

  “今春大旱,神京已經四個月不曾下過一滴雨了。京畿和兗、豫二州春耕已然耽擱,接下來若災情加劇,恐生民變。”東方恆皺起眉頭,“這個時候,京城裡又起火,還偏偏是這安如寺,父皇定然不安……”

  “眼下承平日久,政通人和,災情雖重,撥糧賑濟想也無憂。”

  “去年黃河改道,已經徵用民力民糧修築堤壩,今年給了契胡的歲贈之後,哪裡還調得出京畿和兩個州的救濟糧來。當年青州一場蝗災就把前朝攪得天下大亂,父皇最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青州兵匪雖然兇悍,但也只不過前朝亡國的契機罷了。前朝藩鎮林立,各擁重兵,太平時還順遂天子,一旦亂起只知明哲保身伺機謀利。本朝伊始,就逐漸削弱藩鎮,親軍司兵強馬壯,前朝滅亡之患早已消除了。”

  “探花郎在殿試上倡言道統,本宮還以為只是個專會讀聖賢書講大道理的虛浮之士罷了,沒想到對政務也有見地。”東方恆對他愈加青眼,“只是本宮所慮,你還是不明白。”

  晏文殊琢磨了一會兒,“陛下也許會覺得是天子失德,故而上天示警?”河患、旱情、火災接踵而來,難免不生議論。

  “父皇何曾失德?倒是本宮,自幼就不爭氣……”東方恆又咳起來,直咳到滿臉泛紅,晏文殊看出東宮似有不足之症,益發關切,“父親薨時,母親身懷六甲,聽聞噩耗,驚嚇不已,後來鬱鬱寡歡,六歲時她就亡故了,本宮也落下這般症候,每日在御前強打起精神,也是疲憊的很。”

  “殿下保重。”晏文殊不知所措,東宮之位歷來是天子獨斷之事,他一介外臣,又是無關痛癢的清閒翰林,哪裡敢妄加談論?

  東方恆見他尷尬,自嘲地笑道,“今日見你,似曾相識一般,倒是說起這樣的話來了……”因問他供職何處,又道,“文章止於潤身,翰林院終歸不是得施展的地方。探花郎經國大才,難道甘心終日埋首故紙堆中,鑽研辭賦小道?來東宮做太子舍人吧。”

  晏文殊拜揖,“殿下如此知遇,文殊求之不得,本當為東宮效犬馬之勞,只是……”他略為難,東方恆追問,只得實說,“下官一直希望有機會外任,本想近日就上表懇求。”

  “你剛剛還說過,本朝強幹弱枝,各地州府已無多少實權在手,大家都想做京官,何必去外任呢?”東方恆十分疑惑,“莫不是……你覺得東宮不安定?”

  “微臣不敢。”晏文殊見他誤會,忙解釋道,“天子高坐神京,而百姓居於四方,久在神京,難免耳目閉塞,臣也聞殿試諸生陳述弊政,也聽出不少有理之處。臣言興復道統,但當世何以支撐夫子之道?其本還在政績民心。只有外任州縣,曉田夫生業,聞百姓消息,知其所當然更知其所以然,方有治國的真知灼見。”

  東方恆聞之大悅,“你有此志,真令諸生慚愧。本宮是留不住你了,還望外任之後不僅心繫百姓,更要懷想廟堂才是啊……”

  晏文殊再拜,東方恆起駕回宮。殘塔之下,晏文殊望著漸尖遠去的消瘦的背影,竟有一瞬的錯愕與懊悔。

  太子回宮,方有僧人回來打掃。晏文殊正有所思,一個拿著掃把的僧人突然衝上前來把他一把拉住,“阿哥!阿哥!”那僧人雙眼渾濁,鬍鬚已然見白,想是年近半百,晏文殊與他並不相識,驀然稱兄道弟,不免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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