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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給他,他無論如何都會問我這是哪裡來的。要是他拿給我,我在餓極了的時候,未必想得起那麼多。”她的睫毛垂了下來,此刻她的側影真像一個山林里的精靈。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給人家吃,你心裡也還是希望別人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麼,對吧?”我嘲笑她。

  “鄭老師,你說,介子推割肉給重耳的時候,他心裡希望那個人知道嗎?”昭昭期盼地看著哥哥的眼睛。哥哥笑著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輸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堅定地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如果是我的話,那你肯定會知道我做了什麼;若是你來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了。你不會告訴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讓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為我做那麼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你又怎麼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麼呢?你上面那句話邏輯是錯的。”我居然跟她爭論了起來——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安,但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鄭南音,一個腦子裡全是糨糊的女人說出‘邏輯’兩個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彎曲著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然後,一陣風吹過來,我們都聽見了溫柔似木、攝人心魂、把人的靈魂變成風鈴的林濤。

  “鄭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昭昭認真起來的時候,那副樣子根本是容不得人拒絕的。

  “問吧。”看來哥哥早就習慣類似的場景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圓周率?”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有沒有搞錯啊!”我開心地笑了起來,“不就是π嗎?3.1415926……”

  “對,我知道的,π,就是3.1415926什麼的,但是那究竟是什麼呢?”昭昭毫不屈服地面對著我嘲笑的臉,“我也知道,計算圓周長的時候是需要這個的,可是為什麼呢?從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就在問大家,這是為什麼,可每個人都跟你說的一樣,你說的我也知道,但是,但是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嘛!”

  “你想知道的其實是它的意義,對麼?”哥哥笑了。

  昭昭用力地點頭,誇張得像卡通片。

  “你看,”哥哥撿起一枝樹枝,在堅硬的石頭上畫了一個不存在的圈,“這世界上有無數個圓,大的,小的,不管多巨大,也不管多小,你把這個圓切斷,變成一條直線,然後除以它的直徑的長度,這個比值永遠都是3.1415926,並且小數點後面是循環不完的。你想像一下,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數字,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圓都因為它才能存在。所以,π,就是永恆。”

  “原來是永恆呀。”昭昭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我們從綿山上下來的時候,龍城的夏天就真的來了。

  我似乎又回到了小學時代的操場,體育老師站在主席台上拿著喇叭要我們全體保持一臂距離。我是現在的我,略帶尷尬地站在童年時代的位置,從前往後數,第五排,我那麼高,但是我前後左右的那些小學同學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我知道這是夢。但是,也許這不過是在平凡不過的某個陰天上午,二十二歲的鄭南音原本就應該出現在那裡,他們也不問七歲的鄭南音到了哪裡去了,他們也不在乎這突如其來的大傢伙為何就這樣出現在隊伍里——是的,他們不在乎,這就是我對“童年”最為深刻的記憶。他們不在乎那些令我不安的事情,他們不在乎別人的恐懼和羞怯,甚至連自己的恐懼和羞怯也不在乎。下課鈴一響,他們就會像潮水那樣洶湧到操場的任何一個大人們甚至無法想像的角落,但是盪鞦韆的人完全不會在乎蹺蹺板那邊發生什麼謀殺案,在樹陰下因為沙包遊戲的勝負爭吵的人早就忘記了課堂上剛剛被老師屈辱地拽著紅領巾拖出教室,就像是拖一頭牲口。因此,童年的鄭南音知道自己是鬥不過他們的。

  能夠滿不在乎的像丟垃圾一樣跌掉自己的屈辱,這些人真是厲害呵。

  有一個音色奇怪、聽上去帶這莫名喜悅的女生像悶雷一樣從頭頂上涌動過去:“為革命,保護視力,預防近視,眼保健操,開始——”他們,我身邊所有的孩子,就順從的在音樂聲中閉上了眼睛。為什麼啊?你們都困了嗎?你們都站立著睡著麼?是的,我上小學的第一天,心裡的疑問完全就是這樣的,可我不敢開口問身邊任何一個小朋友,直到今天,我已經二十二歲了,我還是不敢。

  他們閉上眼睛,一個接一個地,像多米諾骨牌那樣,於是後來我也跟著把眼睛閉上了。我命令自己不要問為什麼,不然,會被當成膽小鬼的。不對,我畢竟已經二十二歲了我是大人了啊。不可以那麼快會到小時候的,否則,中間那麼多年的歲月算什麼呢?“鄭南音。”我身邊的小男孩叫我,他居然毫無障礙地認出了我,他說,“鄭南音,你還傻站著幹什麼啊?你要是不快點按晴明穴,被巡查老師發現了,會給班裡扣分的。”

  然後我就醒了,夏日的光芒粗粗地蹭著我的睫毛。我心裡不只是澄明還是混沌地閃過了一個念頭:“我的紅領巾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如果我又忘記帶上了它,會給班裡扣分的。媽媽,你把它放到哪裡去了?”隨即我就嘲笑起自己來。我想我一定是因為最近有些緊張才會做這種夢的。這是我大學時代最後一個暑假了,我下個星期起就要去實習——我有點怕。其實我的老師本來推薦我去上海一個公司實習的,可是最終我還是讓給了別人,選擇了龍城的事務所。因為如果蘇遠智假期是要回家的,我一個人去上海又什麼意思呢?我本來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可是媽媽知道以後,足足罵了我兩個禮拜——我都害怕看見她了。

  其實我知道,媽媽也不全是因為恨我沒出息,在這個夏天她的精神也緊張得一觸即發,所以才需要時不時地遷怒到我身上。

  昨天下午,媽媽看見窗外的層層陰霾,慢慢地嘆氣說:“快要下雨了吧?天暗成這樣,搞不好是雷陣雨。”——可是美好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天空從頭到尾死扛著,只是陰霾而已,沒有雷聲,沒有閃電——於是,舅舅的航班安然的降落在龍城,甚至沒有晚點。

  舅舅說,他是來看外婆的。只可惜,外婆不大認識他——其實外婆還會跟媽媽說起舅舅,比方說,會突然問起媽媽舅舅是不是出差去了,為什麼這麼久都沒再來。可惜今天舅舅的運氣不大好,趕上了外婆不認得他的時候。但是外婆非常盡心對他笑著,在一個小時裡說了七八次:“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其實跟外婆相處久了,我越來越傾向於相信:在他重複自己剛剛說過的話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完全忘記了,他只是確認一下,他的確說過而已。

  如果我是我媽媽,他一定會以同樣的語氣和表情回答外婆七八次:“好的。”但是舅舅不同,他只在外婆第一次邀請的時候點頭回應了一句。當外婆不厭其煩的重複時,他就裝作沒聽到了。他們面對面坐在兩張沙發里,外婆含著笑意的聲音一遍遍的響起了:“天要下雨了,你要留下吃晚飯。”像是自己和自己玩名叫“回音壁”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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