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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也在微笑,“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手,畢竟太熟了。因為它永遠都在那兒,突然之間不見了,也發現不了。”

  “對。”陌生人端起面前的杯子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喝了很少的一口,“我爸說,他是想要抬起手來抹一下左邊額頭上的汗,才發現它不見了。就像是我們有時候想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被偷了——差不多的意思。”

  “你哥哥……還活著嗎?”我膽戰心驚地問,因為我知道昭昭最想問這個,但是她不敢。我沒有什麼不敢的,這個忙我願意幫。

  “活著。”陌生人看著我,他看我的神情幾乎是友善的,雖然在我的記憶中,初次見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會不帶惡意地注視我,尤其是男生,可是他此刻的友好讓我感動。我一向都相信,第一眼就討厭的人一定是壞人,因為沒有人會討厭我的。陌生人其實不是壞人,至少,不是個可怕的人。

  “那太好了!”我由衷地對他笑了起來。

  “我哥運氣好,是第一個被挖出來的。我媽當時就站在警戒線的外面,遠遠地看著我哥哥出來了,而且活著,我媽跟我說,特別奇怪,她第一個感覺其實是,身邊、周圍那些跟她一樣等消息的人,都在齊刷刷地恨她。”

  “你哥哥沒事了,你爸爸雖然少了一隻手,可是畢竟也活著,那你為什麼這些天還一直要跟昭昭呢?”我想我真的是完全放鬆了吧,居然很有興致地跟他聊了起來。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我想,他其實說不好再開為什麼吧,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這種時候勇敢地說:“我不知道”的。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沒想真的殺她。”哥哥平淡地說,然後若無其事地問姐姐,“打火機呢?你剛才扔哪兒了?”

  昭昭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似乎因為在嗓子裡悶太久了,有點見不得光的遲鈍,“那天,在公車上,你把手機還給我——是你偷的麼?不然,他怎麼會掉呢?”

  “是我偷的。”陌生人幾乎是羞澀了。

  姐姐開心得前仰後合,“你還挺坦率的。”

  昭昭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臉上有一些不滿,不明白為什麼突然之間,沒有人跟她同仇敵愾了。

  “別再跟蹤她了。”哥哥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答應我吧,別再跟了,行麼?”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色寧靜地等待著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不講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說她是無辜的她爸爸才有錯……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哥哥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情況算是幸運的。於情於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說對不對?”

  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櫃。他的下嘴唇凜凜地顫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嘴唇,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嘴唇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還是保持著矜持的距離。他說:“老師,你是說——因為我哥哥沒有死,所以我不該殺她。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殺她了?”哥哥胸有成竹地笑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成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著哥哥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溫和地問:“您怎麼稱呼?”

  “我叫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麼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為什麼。”哥哥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為什麼,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麼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麼……”他的眼光突然游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蕩蕩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說:“從前有個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她像平常那樣在家裡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老公死在單位里,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於,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後,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陽台上跳下去了。我覺得,她那時候的心情跟你有點像。她什麼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做點什麼維持一下尊嚴吧。什麼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麼渺小了,總得做點什麼,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喂,你有毛病啊?”姐姐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膽怯的。

  “不一樣。”陌生人搖了搖頭(還是叫他陌生人吧,我叫習慣了),“那個女人,她畢竟只是輸給了老天爺。可是,我們不同。”他凝視著昭昭的臉,“我們不同,昭昭,你說對不對。”

  “你知道我最恨你爸爸什麼地方嗎?”陌生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著昭昭,他精神質地盯著架子在盤子邊緣的一雙筷子,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們拿起來,以及拿起來又能做什麼,“其實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歡他,他算是個不錯的東家,我哥哥就屬於喜歡他的那部分人——他總說你爸爸從不剋扣工人的工資,他總說工廠食堂里的飯很好吃,他還總說你爸爸人很豪爽……”陌生人笑了,搖了搖頭,“可是我不一樣,每次看到你,我就最恨他。其實你很好,很單純,你是無辜的。可是你憑什麼那麼單純啊?”

  “對不起。”昭昭像個考試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帘。哥哥不動聲色地重新斟滿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來一飲而盡了。他的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很兇,但是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在懷念著什麼。

  “憑什麼你可以一邊踩著別人長大,一邊那麼單純地對所有被你踩在腳底下的人笑?你爸爸無論怎樣,得到了什麼,手上總歸還是沾過血。或者別的髒東西。可是你連這一關都不用過。你他媽,你他媽真的是無辜的。無辜得我都沒辦法恨你所以我只好恨你爸爸,憑什麼你天生就一點錯都沒有?憑什麼你就有這麼無辜的資格啊?每次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你該死。”他停頓了一下,有惡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精染紅了他的臉,也給了他勇氣說這些——一般情況下,人們心碎了以後才會思考的事情,“就算我一點都沒辦法恨你,我也覺得你該死。”

  就在此時,哥哥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後輕輕地抽走它。哥哥說:“碰她一下,你試試看。我是認真的,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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