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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雷聲轟隆隆地一陣蓋過一陣,伴著眩目的電光。

  凌晨四點。一個怕雷雨的小孩。

  我異父異母的弟弟。一個陌生人。

  我端著從廚房裡拿來的溫牛奶,有心想不視而過,想了想,又走近。

  電閃雷鳴夾著磅大雨的嘈雜,我的聲音有些模糊,也許他聽不見,可我不在乎。自從父親死了,母親再嫁,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和滿屋子的僕人以及做不完的作業為伴之後,我就什麼也不在乎。

  這個小貓般的傢伙該是叫格雷?

  他此刻的神情讓我想起我小時養過的一隻流浪狗。

  “給你。喝完以後去睡覺。明天早上,什麼事都不會再有。”

  我說得流利是因為以前媽媽也常這樣安撫我。

  格雷抬起頭,空茫恐懼的眼神透過我,凝視空中的某一點:“魔鬼……地獄的魔鬼……要來抓我了……”

  我被他嚇了一跳,不過那時我只怕鬼,怕妖怪,對他嘴裡說的魔鬼是什麼,壓根兒一無所知。

  摸了摸胸口掛的護身符,這是我出生時,媽媽特意到寺廟裡請回來的,有佛光,能鎮壓一切惡鬼妖物,百邪不侵。

  我在格雷身邊坐下,認真地看著他:“不要怕。我有符,什麼鬼都不敢來。魔鬼為什麼要來抓你?”

  “露西說,魔鬼會來抓走不聽話的小孩,雷就是它的聲音,電是它的舌頭。”

  格雷猶豫地看看我,再看看我頸中的符,終於慢慢地開口。

  露西是格雷房中負責他起居的侍女。我記不太清她長什麼樣。

  我的繼父很有錢,我們居住的房子很大,傭人很多,我和格雷都有專人侍候。繼父和母親時常不回來,我和格雷總是各在各的房裡,連一起用餐都很少。

  我不知道格雷的侍女會這樣教他,我的侍女就不這樣說。

  “你有不聽話嗎?”

  我下巴抵在膝蓋上,側著頭問。

  “我沒有……我……”格雷想要哭的樣子,卻倔強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我只是不想吃那些討厭的蔬菜……露西就說我不聽話,說魔鬼會來抓走我……”

  “不想吃,那就不吃好了。”我將我知道的事嚴肅地告訴格雷,“魔鬼才不會管這種事,露西她說謊。”

  “真的嗎?”格雷顯然迷惑了。

  “真的。”我堅定地點頭,又想起媽媽跟我說過的話,補充道,“如果不信,你盯著露西的眼睛看,然後提問,如果她說謊,她就會避開你的眼神,不看你。”

  “哦。”格雷似懂非懂,害怕卻已經減少很多,突然咕嚕一聲,什麼東西叫了起來。

  格雷臉紅了一下。真的好象我那隻丟失了的小狗。

  我忍不住去拉他的手:“我房裡有吃的,你要不要去?”

  那年,我六歲,他三歲半。

  第二天,我聽我的侍女瑪利安說,露西被解僱了,原因是她竟然敢騙小少爺。聽說還是小少爺自已對管家要求的。

  聽著瑪利安敬畏的語氣,我知道這件事跟我也有些關係,不過我沒有想到更多。

  格雷開始親近我,和我一起用餐,每晚纏著我講神秘的東方故事,遇上雷雨夜,一定會賴在我的懷裡,要我緊緊抱住了才能入睡。

  有了他,我不再那麼思念我的母親,我的朋友,和我被迫丟下的流浪狗。

  孤獨而龐大的庭院,象一座荒島,我和格雷,象兩隻相互依偎,用體溫取暖的雛鳥。

  繼父偶爾回來,看到這一切,總是若有所思地瞧著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對我更好。

  直到十二歲那年,我要上學的前夕,繼父找到我,跟我作了一次大人之間的談話。

  他用了一個時辰解釋義大利基迪。伊波頓。克勞爾家族的古老,屬於這家族名下商業帝國的龐大,以及深不可測黑社會的背景,再用了一個時辰讓我明白做這家族族長所必需具有的素質:堅定,決絕,冷酷,毫不留情。

  我那時已學了很多知識,也看過了很多書,繼父說的,我慢慢也懂了。

  “格雷將是這個家族的繼承人,他樣樣都令我很滿意,唯有一件事,你。”

  我靜靜地看著繼父,聽著他繼續往下說。

  “你是他的弱點。你對他的影響,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家族不需要一個被操縱的首領,哪怕是無意的,你明白?”

  我點了點頭,猜到他底下要說什麼。

  “如果你不是阿倩的兒子,我會殺了你……幸好現在還來得及。你是聰明孩子,該知道怎麼做,才對你,對他,對我們大家都最好吧?”

  “當然……我知道。”我抬頭,第一次凝視著繼父的雙眼,緩緩回答,“在格雷小的時候,給他你們沒時間給的溫暖,讓他順利成長;在他快要長大的時候,為他讓路,無論是哪一方面……對麼?”

  繼父在外面應該是個隻手遮天,很多人懼怕的大人物,可那一瞬間,我分明看見他眼中的慌亂。

  還不懂什麼叫做藏鋒的我,日後為這句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退出門外,我去花園,格雷象往常一樣向我奔來,笑著撲入我懷中。

  我摸著他的頭髮,微笑著給他講了最後一個童話故事,好象是關於人魚和王子,但結局讓我改成了喜劇。

  在他頰邊落下柔柔的一吻,悼念我們彼此童年的結束。

  那日之後,我便飛赴亞洲,白天上課,業餘時間進入公司亞洲分部觀摩學習。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大太子,也都知道我是沒有繼承權,不受重視的庶出——一頭幼獸落入狼群中的景況,可比擬我的當初。

  自然是繼父的故意安排。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總算也對我有一份愛犢之情,否則,大可每月劃錢給我就好,不會給我一個契機,讓我有機會去經歷天堂和地獄。

  十二歲那年,我正式進入亞洲公司總部,從營銷員做起,逐級上升,直到十八歲,成為亞洲公司第一執行總裁。

  其中的苦與淚,血與汗,不必多說。

  對格雷的牽念,被壓在繁瑣驚心,步步為營的商戰背後,漸漸湮滅。

  世界本就充滿變化和無奈。活在今天,我沒有閒暇想昨日。

  同年,歐洲經濟大幅下滑,市場蕭條,危機四伏,家族最後無人可用,一紙手諭急召我回去滅火。

  我只是懶懶一笑,今日裝病,明日稱忙,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回去。

  我已非善類。

  家族中的老狐狸們終於鬆口,要正式列我入家族門牆,冠姓克勞爾。又暗示說,如果表現優異,還可以獲得家族第二順位繼承權。

  我怎會將這些看在眼裡。

  不過,這本就是我的目的,既達到,那便無話。

  我微笑踏上專機。突然想到小格雷。

  我的弟弟,他還好嗎?

  事實證明,不好的人是我自已。

  格雷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仍是吃了一驚。

  這是個俊美宛如希臘神一般的少年,再不復當年怯生生小貓的影子。碧綠的眼眸如寶石一樣璀璨,燈光下閃she著冰冷而高傲的光芒。

  優雅,冷漠,氣勢十足。象太陽的存在一樣,即使在衣香鬢影,人影綽綽的大廳,仍是一下就能定格住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派完美家族接班人的形象。稍嫌鋒芒太過了些,不過那只是羽翼未豐,假以時日,成就必無可限量。

  我微笑,為他輕輕鼓掌。

  聲音雖輕,已吸引來格雷冷冷一瞥的目光。

  他應該認出我了。因為那一刻,那雙綠眸里迅速布滿的是酷寒敵意,凜烈戰芒。

  格雷,你必是已知道我要脅家族長老,換來入族以及第二順位繼承權的事了罷?威脅到你地位的人出現,難怪你會恨我如眼中刺。

  童年情份猶若一夢。果然只是一場不容於現實之世的幻夢。

  唇邊挑起一趣味的笑,我遙遙舉杯,向我異父異母的弟弟。

  弟弟,你還太小。

  “醒醒……”

  在辦公室里被人喊醒,我驚覺抬頭,窗外已是萬家燈火,格雷俊美的容顏近在咫尺,綠眸冷冰冰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坐進總裁室也有兩周,最得意是看見格雷不得不服的眼神,最煩的也是看見這付雖美卻永遠冷漠對敵的臉色。

  長嘆了口氣:“親愛的弟弟,可是關懷哥哥,來送吃的給我?”

  格雷不動聲色,將手中的文件向我推來。我頭痛地揉了揉前額,拜託,企業需要的是良好的溝通而非耍酷,你這樣,算是對誰呢?說起來你才是正牌的太子,而我做牛做馬只不過是為你的將來奠基。

  索性向後悠然一靠:“我餓了。”

  “你要吃什麼?”格雷眉間閃過一絲不耐,拎起桌上的電話。

  我按住他的手,笑得篤定:“不要外賣。”

  “那要?”

  “你下廚。”

  格雷瞪著我,象是從來沒見過。我笑吟吟與他對看,論到情勢,他現在還強不過我。

  ……

  “我不吃石頭。”我看了一眼。

  “……”

  “也不喝泥湯。”再瞟一眼,繼續埋頭工作。

  “……”

  “天,你這是什麼?洗鍋水?”第三次,我只嘗了一口,便全數噴了出來。

  格雷終於忍耐不住,奪過碗一扔,怒道:“愛吃不吃,你倒底想怎樣?”

  自若地拔開格雷因為激動而握成拳的雙手,我拍拍格雷的臉頰,噗嗤一笑:“瞧,這不是可愛多了麼?乖弟弟,難道沒有人對你說過,就算生氣,也比做殭屍好?”

  格雷大概從沒有見過這陣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是好。我趁他下廚時已做完公文,拿起外衣,笑著攬住格雷的肩:“走吧,陪我到外面叫些夜宵……你可得多學著點手藝,以後加班時還得勞駕你呢。”

  也許是驚呆了的緣故,格雷竟然反常地沒有抗拒。

  那天之後我跟格雷的關係改善了很多,如果忽略格雷眼中不時一閃而過的警覺,我們將就著也能算是兄友弟恭。

  一隻想靠近人又不敢的小獸。我微笑著裝作不注意,到了第二年夏天的時候,這隻小獸已偶爾能主動對我露出笑臉了。

  所有的變故就發生在這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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