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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神情沒有絲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車廂里一片安靜,燈光映照著布滿灰塵的地面和陳舊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屬扶手上反she出蒼白的光。車窗外黑暗濃厚無邊無垠,更遠的平原上,夜色中閃爍著幾點微渺的探照燈。

  “但是……”方謹沙啞道:“但是如果以後,我後悔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方謹說不出他為什麼要後悔。他從小就生活在隨時喪命的恐懼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睜眼就真切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春花秋月、情竇初開的甜蜜與感傷都跟他絕緣,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東西。

  但他又確實是個青春少艾的孩子,在這個年齡段里,要說對未來沒有任何一丁點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選擇順從確實能解決目前性命攸關的困境,但他又隱約知道,如果真一口答應的話,也許將來有一天會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畢竟還小。”

  顧名宗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里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遺憾:“那麼這樣,如果未來有一天你後悔了,我們可以坐下來重新把這個交易協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機會,方謹,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後悔的那天再拿出來用。”

  方謹久久地沉默著,慘白燈光下他的面孔沒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邊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我答應你,”他最終道。

  那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從虛空中將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縛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顧名宗站起身,繼而低頭在方謹眉心印下一個吻,順手把剛才那本書丟給他:“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葉芝的詩集。

  顧名宗一手插在褲袋裡,大步從車上走了下去。少頃一個保鏢走上車,在方謹身側欠了欠身,禮貌道:“該走了——請。”

  方謹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里,片刻後沉默起身,隨保鏢走下了這輛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停靠在站台邊的公交車。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開那本詩集,可能是經常翻閱的緣故,直接就打開了磨損最甚的那一頁,是葉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裝銅版紙頁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間一行字下有輕微的指印,應該是閱讀時指甲劃出來的痕跡: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得到人心只能靠贏取,而非饋贈。

  方謹閉上眼睛,合上書輕輕扔在了一邊。

  在他身側慘澹的路燈飛速逝去,車隊沿著公路向德國邊陲德勒斯登行駛,很快融進了與之同色的深夜裡。

  第12章 她只看到年輕人靠在扶手椅里,面容如白玉雕刻般平靜生冷,看不出一絲情緒

  顧遠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新來的女助理殷勤端來咖啡,輕輕放在他手邊上。

  顧遠盯著電腦屏幕,連眼角都沒斜一下,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下一秒他抽了張紙巾,把那小口咖啡完全吐在了上面,然後若無其事地把紙巾團成一團扔進了咖啡杯里。

  女助理:“……”

  小姑娘幾乎嚇僵,呆立半晌後,才端著咖啡同手同腳地走了。

  新來的女助理是名校碩士畢業,應聘最底助理職位的時候其實有點委屈,入職後便憋足了勁要令人刮目相看。誰知上班半個月,老闆一個好臉都沒得過,動輒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連倒杯咖啡都能倒出問題來。

  出身豪門、英俊多金的老闆在她眼裡已從偶像劇男主化身為穿阿瑪尼的男惡魔,要不是看在這年頭工作難找的份上,她真想衝進辦公室去用辭職書糊顧遠一臉。

  女助理一籌莫展地站在茶水間裡,盯著眼前那杯漂浮著餐巾紙團的咖啡,難堪得幾乎要哭了。正當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人事處請病假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一聲:“你怎麼了?”

  小姑娘回頭一看:“方助理!”

  方謹穿著白襯衣、黑西裝,領口微微松著並沒有打領帶,面容帶著大病初癒後微微的蒼白,視線移向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脫脂奶?”

  “是的呀!”

  “四分之一糖?”

  “是呀!”

  “50%咖啡因加濃?”

  “沒錯啊!”

  方謹嘆了口氣道:“你再做一遍給我看。”

  女助理抽了抽鼻子,熟練地打開茶水間裡那台進口咖啡機,加熱打奶,不一會做了杯香醇濃厚的加濃拿鐵。方謹靠在茶水間門口看完了全過程,擺手拒絕了小姑娘請他品嘗的動作,說:“奶泡薄了,不夠稠,要再厚五毫米。”

  女助理目瞪口呆。

  方謹無奈道:“算了,給我吧。”

  他走去辦公室,脫了外套放下公文包,左手夾著一疊文件,右手端著咖啡杯,又轉去了隔壁的總經理辦公室。顧遠還保持著那個坐在電腦前的姿勢,見他進來只抬了下頭:“——你這兩天不是請病假了嗎?”

  “今天感覺好一些了。”

  方謹說著放下咖啡,顧遠拿起來喝了一口,又接過他遞來的文件翻了一會兒,一邊翻一邊習慣成自然地把那杯咖啡喝了大半,才讚許道:“幸虧你來了,不然我連口熱乎東西都喝不上。”

  方謹:“……”

  躲在外面偷窺的女助理:“……”

  方謹嘴角微微抽搐,心說老闆你真是雙標,也不怕人家告你職場歧視。

  然而在顧遠眼裡重點不是咖啡,而是端著咖啡敲門走進來的人。昨天方謹發燒請病假沒來,顧遠早上靈感突發卻沒人能心領神會,上午開會需要金融專業德語翻譯,中午想吃方助理私房油爆大蝦和金華火腿豆腐湯,下午上談判桌需要副手在邊上有膽有謀有配合的遞話柄、敲邊鼓、協助他爭那動輒幾百上千萬美金的利潤,晚上加班想有個人在邊上陪著兼配合工作……隔壁辦公室里方助理卻沒來上班。

  下班後顧總身遭氣壓極低,雖然他走出公司時還是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平靜冷漠又風度翩翩的模樣,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周圍的空氣隨時能躥出萬頃雷霆,將身後的整座大廈化為灰燼。

  所以跟昨天相比較,今天的咖啡奶泡薄了五毫米算得了什麼?

  顧遠放下文件,真皮扶手椅轉了四十五度,不動聲色的看向方謹:“對了,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關於前天酒店裡你英雄救美,然後差點被救出來的美強上了的事……”

  方謹臉上一紅,剛想解釋,便被顧遠揶揄地打斷了:“那個被你揍了一頓的嫖客,是本市一家上市投資公司老總,事後找酒店強硬要求看錄像找出揍他的人是誰。”

  方謹面色微變。

  他突然想起這件事是顧名宗解決的,很可能是叫他手下的安保主管出了面,但既然有動作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那家酒店跟顧遠的生意來往更密切一些,關係也更近,如果顧遠事後跟酒店打聽的話,會不會從中發現顧名宗插手的蛛絲馬跡?!

  “酒店負責人事先看過錄像,認出英雄救美的是方助理你,就一邊派人去通知顧家,一邊回復那老總說酒店總統套房安保錄像不能隨便展示給某個客人,必須用過正規途徑請警方介入。那老總怕自己招嫖的事隨之曝光,扯皮一番後和酒店訂立了保密協議,之後便偃旗息鼓了。”

  顧遠靠在寬大的椅背里,蹺著兩條長腿,漫不經心道:“我也完全沒想到,竟然遇上這麼個識趣的酒店負責人,自己就把事情給解決了——運氣不錯呢方助理?”

  方謹了解他,雖然他在笑著,但眼神里卻沒有絲毫笑意。

  那是一種能穿過你皮膚和骨骼,透視到你腦子裡去的鋒利目光。

  “……”方謹遲疑道:“顧總,關於這個……”

  “只有一件事我覺得奇怪,”顧遠打斷他,尾音帶著悠悠的意味深長:“你說,發現是你之後,為什麼酒店不來通知你的老闆我,而是跳過我直接去通知顧家了呢?”

  方謹脊背微微滲出了汗意。

  他迎著顧遠的目光,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幾乎被扒開了,那些一直被小心隱藏起來的齷齪和難堪全都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了這個從高處俯視自己的男人面前。

  他甚至瞬間冒出一個連自己都荒謬的念頭:難道他查出來了?

  不,不可能,僅僅一天而已——

  “對不起顧總,”方謹強迫自己正面迎著顧遠的目光,聲音聽起來平時一樣穩定:“這件事是我的不對,所以當天晚上,為了不給您惹麻煩,就先聯繫了我以前在顧家積累的人脈關係……”

  他頓了頓,雖然說話語速很慢,但每一個字出口前都在大腦中飛快轉了無數圈。

  “集團總公司的安保主管王宇,以前跟我因公事打過交道,我來這裡就任您的助理後,仍然和以前的同事保持著一定聯繫。所以前天晚上出事後就立刻請他幫忙查了那個房客的身份,之後第二天他應該去跟酒店打過招呼……”

  顧遠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半晌才不置可否地“噢?”了一聲。

  “……我知道在為您工作的情況下還跟那邊的人過從甚密是犯忌的,所以一直沒敢跟您說。但前天晚上確實是我一時衝動的錯,後來怕連累到您身上,才偷偷拜託了以前的同事幫忙。”方謹吸了口氣,平靜道:“對不起顧總,我下次一定注意,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他們兩人一站一坐,相距不過一米之距。辦公室里靜得鴉雀無聲,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清晰聽見。

  顧遠把玩著一支鋼筆,神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

  “差不多跟我想的一樣,”許久後他終於道。

  方謹緊繃的肩膀肌肉微微一松。

  “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顧遠懶洋洋道:“你是我的助理,且不說以後會不會回總公司,至少現在你名義上是我的人;貿然出手的時候頂了我的名頭,善後就一定要告訴我,不要去求別人。”

  他有點嘲弄地搖了搖頭:“雖然你救那小孩的舉動本身就毫無意義且非常可笑,但人總會犯錯,偶爾一次是可以諒解的——只是犯錯以後瞞著我去找別人,那就非常荒唐了。我是你的老闆,遇到事情來求我才是理所應當的,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明白嗎?”

  方謹怔怔盯著顧遠,良久後才漸漸反應過來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顧……顧總……”

  顧遠終於把視線從鋼筆挪到他臉上,不耐煩道:“我就這麼說說!主要是這點小事你都去求別人的話我作為老闆很丟臉,知不知道?”

  方謹的所有感官卻被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淹沒了,那感覺甚至比顧遠在墓地里對他說“我不想看到你受傷”時還要驚訝和強烈。

  ——遇到事情了來找我。

  不要去求別人。

  這個許諾對方謹來說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就像從天而降的皇冠,於千萬人中偏偏就掉在了他的頭上——雖然他只是個註定戴不了這頂皇冠的小丑,但那一刻猝不及防的驚喜,以及能夠短暫擁有的幸福,還是重重擊中了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明白……”他輕聲道,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柔軟:“謝謝您顧總,我……我明白了,下次一定不會再……”

  “你可別又哭了!”顧遠立刻提前警告:“我知道你一哭就要發燒,方助理!你今年的病假已經休完了!”

  方謹眨眨眼睛,顧遠一邊緊緊盯著他因為這個動作而顯得格外纖長的眼睫,一邊厭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差不多回去工作吧,昨天積了二十多件事情等著你去處理,待會再過來找我!”

  ·

  方謹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透過內窗,只見對面顧遠已經把座椅轉回電腦,全副注意力貌似都已經回到了工作上。

  方謹打開面前的筆記本,但眼角餘光卻怔怔地望向他。

  為什麼給我這種許諾,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並沒有任何可以回報你的啊。

  方謹收回目光,望向面前黑色的電腦屏幕,從反she出看見自己茫然的面容。他試圖回憶這輩子曾經對自己施以善意的人,但記憶中只浮現出顧家訓練有素的傭人,冰冷沉默的保鏢,神態各異的公司管理層……以及顧名宗總是很難看出什麼情緒的,喜怒難測的臉。

  再往前回憶,便只有大火中轟然坍塌的房屋,那裡面有他的父母。

  如果跟顧家沒關係的話,方謹腦子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如果跟顧名宗沒有任何關係的話,也許自己一輩子都能安安心心當顧遠最信任和倚重的手下,而顧遠的善意和承諾也將持續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到永遠。

  哪怕以後顧遠結婚成家,子孫滿堂,至少手下這個位置上永遠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想像一下二十年後自己還坐在顧遠辦公室隔壁,只要抬頭便能看見他英俊又熟悉的臉,每天都能和他一同呼吸這方寸之間的空氣,以及享有“遇到事情直接來找我”的權利……方謹的心臟就像充滿了氣一樣發輕。

  如果能和顧家徹底脫離關係……

  如果和顧名宗的交易永遠被掩埋於水面之下……

  方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個難堪的秘密只要存續下去就總有暴露的一天。他必須鎮靜下來耐心等待時機,在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前,將它徹底從靈魂中割裂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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